他以为,这辆车,是再也看不到了。
六年前,倒还算是新款。
走过去,他看看驾驶座边的窗沿,这不是他原来的车,是新的,只是车型一样。
楚陶然在车外站了一会儿,记起那晚她从车库出来,站在院子里揉眼睛,头发被吹乱,泪水好似相拥着浮动在空气里。
拉开车门,楚陶然坐了进去。
首先闯入鼻息的,是熟悉的木质香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后视镜上挂着的江依依做的纸雕巴黎铁塔。
一模一样。
与六年前,一模一样。
楚陶然打开扶手箱,又看见了满满的巧克力棒。
他靠在了椅背上,觉得连自己,也是六年前的,这些年,不过是一场梦,今天才走回了真实。
他将两手放在方向盘上,连座椅的角度和距离,也同样分毫不差,都是他的习惯。
她也有习惯,楚陶然倾身过去打开了副驾前的手套箱。
新旧交叠的信件纷纷跌落了出来,楚陶然一怔,辨识出上面的法文。
江依依的汉字写得一般,字母却是写得极好,本来就擅长写英文,法文也照样写得有如纹饰。
上面清楚地写着他的学校地址,可一封也为寄出。
【三三,我想,我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一天醒来,觉得快乐是这个世界上最虚假的事,开心的人,简直是最愚蠢而不可救药的人。
我问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傻子都知道保持积极与乐观的重要性,可是我对此,却突然失去了信仰。
大概是昨天没写完论文一,我有些失落。
可是没关系,巴黎的今天是个好天,你一定能找到最佳的取景角度,画出最好的一幅画。
即使画里再也不会有我,我也为此喜悦。】
【王雅筠又到我的班上来蹭课了,这个女人真讨厌,她仅仅是为了看我的凄惨而已。
你也觉得这个人无聊对吧,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个人采取这样繁琐的方式讨厌我。
反正对我来说,恨死了谁,也不会拿给自己加课做代价。
要是你在,肯定会嘲笑我。
也或许是拥抱我。
好像,我根本就是在想念你的吻。】
【我翻墙看到你的画了!看到了!你超棒!
可我觉得湖光太写实,反不如迷离来得妙,那幅点赞比你高的,就把虚实处理得更好。
我想告诉你,可是没法告诉你。
我终于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精神病患者了,可是,我爱你。】
【我有在偷偷学法语哦,但法语好难,昨天背的动词变位,今天就全忘了,顾赋之说是病情影响了记忆力,那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记不住你了呢……
我得多写一些,也许有一天我离开得突然,即使那时你已经心有所属或者成家立业,我也要留封遗书让人把这些都寄给你。
我这人就是这么坏,不会放过你,可不甘心就默默离开。
但你就算不想看,也不能丢掉。
求你了,不要丢掉。
也许我的灵魂会寻着信飘过去。
再看一看你。】
【我不能再哭了,也不能再发脾气了……
可是该怎么阻止自己啊……
三三,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妈妈……】
【……】
楚陶然一页一页地看下去,逻辑混乱的字句,有的已经晕开了墨水痕迹,字迹大大小小毫不规整,甚至是颤抖间错的笔痕。
他深吸了一口气,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恍然就觉得整个灵魂都无措了。
开门走出去,他在车库里走了好几分钟,才捏着手里的信纸,找回了一丝平时的从容。
他知道江依依掩藏着的柔软,可从没听过她呼救的声音。
向他呼救,可是不敢。
他的女孩,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微笑了。
————
江依依从出租车上下来,拔腿就冲向了泡面吧,江彬赶紧跟在后面。
“你至少该先和我去把墨水买了吧,不然怎么向姐夫交代啊……”
“没事,吃完再去,正好散散味道,别被他闻出来,那就完了。”
“可是……”
江依依已经把他拽了进去,给自己的点的那份泡面里,加了两个溏心蛋。
她手机付完款,和江彬坐在吧台上等着,好像快过年了,来吃泡面的人也不多。
手机陡然振动了起来。
“肯定是你姐夫,我又不是小孩子……”江依依嘟嘟囔囔地把手机翻过来,眼神一凝。
“是谁?”看她神色有异,江彬问。
“汤老师。”江依依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了你就先吃,我看看柏岛是什么事。”
“嗯。”江彬仔细看起了他们的订单小票。
江依依拿着手机推门出去了,桌上还放着她刚刚解下来的,楚陶然的围巾。
“什么事?”
“依依……”
“我要开会了,长话短说行吗?”
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没有着落的声音飘了过来:“……是开会啊……”
“嗯,什么事?”
“……没,我没事……”他显得有些失望,又极其局促,“快过年了,好久没看到你了……”
“很忙,时间不多,要是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我……我学会做糖醋排骨了,过年了,我给你送过去好不好,爸爸就送个排骨,不打扰你,放你门口就行了,我就看一眼……”
“不用,我现在已经不能吃糖醋排骨了,一看到,就想起我妈。”江依依望着街上人流,回头看了一眼,江彬正把她的筷子整整齐齐架在碗上,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她回去一起吃。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关于汤莹的事,这些年,江依依每提一次,江际扬能给的回应,只是不停地反毫无意义的“我知道”。
江依依很想好好逼问他一次——你知道什么?
知道被人背叛的感觉吗?
知道被放弃的感觉吗?
知道有一种辜负,是那个女人,只想在你面前死去吗?
知道她江依依,是如何活着走到今天的吗?
知道她每次在自己的皮肉置换出上自虐的畅意时,是如何绝望吗?
你不知道,这句话,你不配说。
“就这样吧,赡养费我会继续打,但我在d市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