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家的瓦房连片,占了半条街。爷爷他们跟随綦家下人穿过三道门,在一个小院落里停下来。院里摆满雪树银花,纸钱遍地,香烟缭绕,阔绰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管事人领来綦家当家人,与曹二老爷引见了。綦家当家人五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一个小小的鹰勾鼻子离着阔大的嘴巴非常遥远。他用眼睛扫瞄曹二老爷带来的杠子夫时,爷爷看到他三角形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灼灼逼人。
他冲着曹二老爷点点头,说:“一千块有一千块的规矩。”
曹二老爷也点点头,随着当家人进了最后一道门。
曹二老爷从屋里走出来时,平时保养得油光闪闪的面孔变得纸灰般灰暗,留着长指甲的手指直劲儿哆嗦,他把杠子夫召集在墙角,咬牙切齿地说:“伙计们,毁了!”
爷爷问:“二老爷,怎么啦?”
二老爷说:“诸位兄弟,那棺材与门口差不多同宽,材盖子上还放了盈尖的一碗酒,綦家当家的说,洒出一滴酒,倒罚咱一百大洋!”
众人都惶惶不能言。灵堂里的哭灵声像唱歌一样悠扬。
“占鳌,你说咋办?”曹二老爷问。
爷爷说:“事到临头,草鸡也不行,就是块生铁蛋子也要抬出来!”
曹二老爷低声说:“伙计们,闯吧,闯过来是家子人家!这一千块大洋,曹某一块也不要,都是你们的!”
爷爷扫他一眼,说:“你就少啰嗦吧!”
曹二老爷说;“那就收拾起来,占鳌、四奎,你们俩一前一后,把住海底绳,其余兄弟,二十个进屋,棺一离地,一齐往下钻,用脊梁把棺顶住,剩下的人,在门外照应着,听我的锣声挪步,众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谢了!”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爷一躬到地,直腰抬头时,眼睛里泪光点点。
綦家当家人带着几个下人上来,冷笑着说:“慢着,搜身!”
曹二老爷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规矩?”
“一千块大洋的规矩!”綦家当家人冷冷地说。
綦家的下人把爷爷他们暗藏的铁抓钩搜出来,扔在地上,铁抓钩碰撞时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杠子夫们脸上涂了一层层灰色的油彩。
綦家当家人盯着那些铁抓钩冷笑。
爷爷想,也好!依靠铁抓钩把住材底不是好汉,一种如赴刑场般的悲壮感情在他的心头升起。他紧紧绑腿带子,又屏住气,把扎腰的搭布杀进了肚腹间。
杠子夫们一进灵堂,綦家围绕着棺材哭灵的大男小女,齐停了歌喉,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盯住杠子夫们和棺材顶上放着的那碗满得伸舌头的酒。灵堂里烟雾呛喉,浊气逼人,活人的脸都如狰狞的面具,漂浮在半空中盘旋。
綦老翰林的黑色大棺材像一艘大船停泊在四条矮凳上,杠子夫们心里咚咚地敲锣打鼓。
爷爷从背上卸下一把粗细的、用精麻纺成的海底绳,从棺材底下穿过去,海底绳两头是两个粗白布编成的襻带。杠子夫们把几十根一把粗细的精湿白布拴在海底绳上,分列在棺材两边,都齐齐地用手攥住了。
曹二老爷提起号锣,当,敲出一声破裂的响。爷爷蹲在棺材前头,爷爷蹲在最艰险、最重要、最伟大的位置上。棺材像船首般倾斜的前头逼得他无法直蹲,粗硬的棉布带子勒住他的脖颈和双肩,还未起立,他就感觉到棺材的重量。
曹二老爷又敲了三声锣,然后声嘶力竭地喊一声:“起!”
爷爷听到三声锣响后就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气息和力量都运到双膝上,他是在朦胧中听到曹二老爷的号令的,他也是在昏昏沉沉中把压缩在双膝上的力量迸发出来的。爷爷幻想着包容着綦老翰林尸体的棺材已经飘然离地,像轮船一样在缭绕的香烟里滑行,但猛烈地蹲在方砖地上的屁股和剧痛了一下的脊椎把他的幻想粉碎了。
曹二老爷几乎没晕倒在地上,他看到那巨大的棺材像生根的大树一样纹丝没动,而他的杠子夫们却像猛力冲撞到玻璃上的麻雀一样,乱纷纷倒在地上,他们的脸色由淡红到青紫,又像流尽了颜色的猪尿泡一样,变成枯萎的灰白色。他知道毁了!这一台戏砸了!他看到血气方刚的余占鳌也像个死了孩子的老娘们一样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他更知道这场戏就要完全彻底地砸了。
爷爷仿佛听到了浸泡在活泼善动的水银液体里的綦老翰林正对着他冷笑,綦家死去的和活着的人都只会冷笑而不会别的人类笑容和笑声,一种饱受侮辱的感觉、还有一种对庞然大物的愤怒、还有一种因脊椎痛楚而诱发的对死亡的恐惧,交织成一股污浊的水流、猛烈冲击着他的心头。
“兄弟们……”曹二老爷说,“兄弟们……不是为了我……为了高密东北乡……也要把它抬出去……”
曹二老爷一口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肚子,黑色的血咕嘟咕嘟涌流,他尖利地叫着:“兄弟们,为了高密东北乡!”
号锣又当当地响起来,爷爷感到他的心像裂开般疼痛,那锣槌子不是打在凸起的锣肚子上,而是打在他的心上,打在所有的杠子夫们的心上。
这一次,爷爷闭着眼睛、疯狂地、撞头自杀般地往上蹿起(在混乱的起棺过程中,曹二老爷看到那个绰号小公鸡的杠子夫以非常迅速的动作把嘴插到碗里吸了一大口酒)。棺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板凳,满屋死静,杠子夫们的骨节像爆竹一样响着。
爷爷不知道在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他只感到粗布背襻勒紧了他的咽喉,勒断了他的肩颈,他的脊椎上的“山楂葫芦”紧紧挤压在一起变成了一摞山楂饼。他的腰直不起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只用半秒钟就瓦解了他的意志,腿弯子像烧熟的铁一样慢慢弯曲了。
爷爷的软弱使棺材里水银快速向前流动,棺材的巨大头颅低垂下来,拱到爷爷弯曲的背上。棺材盖子上的酒碗也倾斜起来,透明的酒浆欲流不流地戏弄着碗沿,綦家的人们都眼巴巴地盯着酒碗。
曹二老爷对准爷爷的脸狠抽了一巴掌。
爷爷记得自己的脑袋在挨巴掌后轰鸣了一声,腰、腿、肩、颈,全被排挤到感觉之外,不知道属于何方神鬼。他的眼前垂挂着一层乌黑的纱幕,一束束金色的火花溅到纱幕上,索索落落响。
爷爷直起了腰,棺材悬离地面三尺有余,六个杠子夫钻进棺底,四爪扒地,用脊背顶起棺材。爷爷这时才呼出一口粘滞的气体,随着出嘴的气体,他感到有一股温暖的热流沿着喉咙和气管,慢慢地爬上来……
棺材出了七道重门,移进了蓝汪汪的大罩。
白粗布背襻从身上刚卸下来,爷爷努力张开嘴巴,猩红的血从嘴里、鼻孔里箭杆般射出来……
干过绝活儿的爷爷,对围着奶奶的棺材束手无策的铁板会会员们从心里瞧不起,但他不愿意再说什么,等到那个铁板会员抱着一捆用湾水浸湿的粗白布飞跑过来时,爷爷走上去,亲自动手,捆绑住棺材,又精选了十六个会员,安排停当,喊一声起,棺材就离了地……奶奶的棺材抬进了三十二杠大罩,爷爷又想起当年的情景……綦家大殡像白色的巨龙,从胶县城的青石板道上爬过,路旁行人顾不上去看那些高跷、狮子、火大人,都神色凄然地看着六十四个杠子夫死灰般的面孔,看着七八个杠子夫们鼻孔里淅淅沥沥滴答着血,那时候,爷爷被调换到棺材后头,抬着一根负荷最轻的杠子,满腹灼热,满嘴腥甜,坚硬的青石路面,像脂油般四处飞溅……
父亲手执长枪,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蜡木枪杆子捣着地,高声喊叫:
“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娘——娘——你甜处安身,苦处花钱——”
司师爷叮嘱父亲,要把这指路歌儿连喊三遍,在亲人的深情眷眷的喊叫里,欢送着灵魂向西南方向的极乐世界进发。但父亲只喊了一遍,就被酸麻的泪水堵塞了咽喉,他拄着长枪,再也不捣动,又一声长“娘”出嘴,便一发不可收拾,颤抖的、悠长的“娘”像一只团扇般大的深红色蝴蝶——蝴蝶双翅上生满极端对称的金黄色斑点——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方飞去。那里是开旷的原野和缭绕的气流,四月初八日焦虑不安的太阳晒得墨水河道上腾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娘”无法飞越这虚假的屏障,徘徊一阵、掉头向东去,尽管我父亲欢送她往西南去寻找极乐,但奶奶不愿意,奶奶沿着她为爷爷的队伍运送拤饼的蜿蜒河堤,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注目,用她黄金一样的眼睛,召唤着她的儿子、我的父亲。父亲如果不是手拄长枪,早就头重脚轻栽倒到地上。莫名其妙的黑眼走上来,把我父亲从板凳上抱下来。吹鼓手们吹出的美丽乐声,人堆里发出的冲天臭气,殡葬仪仗的灿烂光彩,三合一成高级塑料薄膜一样的妖雾魔瘴,包裹住了父亲的肉体和灵魂。
二十天前,爷爷带着父亲去开掘奶奶的坟墓。那天可不是燕子们的好日子,低矮的天空下悬挂着十二块破絮般的烂云,云里洒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墨水河道里阴风习习,鬼气横生,头年冬天在人狗大战中被花瓣手榴弹炸死的狗尸在焦黄的水草尸体中融化得残缺不全,刚从海南岛迁徙来的燕子们畏畏惧惧地在河道上飞翔,那时候青蛙们就开始恋爱了,在漫长的冬眠里消耗得又黑又瘦的它们被爱的烈火燃烧得上蹿下跳。
父亲看着燕子和青蛙,看着残留着三九年痛苦烙印子的墨水河大桥,心里涌起类似孤独与荒莽的情绪。蛰伏一冬的黑色百姓在黑土上播种高粱、石耧蛋子敲击耧仓的响声节奏分明,传得很远很远。父亲跟着爷爷和十几个持锹提镐的铁板会会员站在奶奶的坟墓前。奶奶的坟墓与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排成一条长蛇,坟墓上褪色的黑土中零乱地开放着第一批金黄色的苦菜花。
沉默三分钟。
“豆官,不会记错吧,是这个坟?”爷爷问。
父亲说:“是这个,我忘不了。”
爷爷说:“就是这个,挖吧!”
铁板会员们握着工具,迟迟疑疑不敢动手。爷爷接过一柄十字镐,瞄准rx房般丰满的坟头,用力一劈,沉重尖锐的镐头噗哧一声钻进土里,然后用力一掘,一大块黑土被掀起来,一滚滚到平地上。尖尖的坟头颓平了。
爷爷把镐头劈进坟头时,父亲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在那时候他心里对残酷的爷爷充满了畏惧和仇视。
爷爷把镐头扔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刨吧,刨吧……”
铁板会员们围住奶奶的坟头,杴铲镐劈,一会儿工夫就把坟头铲平,黑土翻到四边,长方形的墓穴轮廓隐约可见,黑土非常松软,墓穴像一个巨大的陷阱。铁板会员们小心翼翼地用铁杴一层层地剥土。爷爷说:“大胆掘吧,还早着呢。”
父亲想起三九年八月初九日夜晚埋葬奶奶的情景,桥面上熊熊的火焰和围绕着墓穴的十几根火把把奶奶的死脸辉映得栩栩如生,后来这印象被黑土遮没了,现在铁器又在发掘这印象,土层越薄,父亲越紧张,他仿佛隔着土层就看到了奶奶的亲吻死亡的微笑……
黑眼把我父亲抱到荫凉处,用巴掌轻轻地拍着我父亲的腮帮子,叫着:“豆官!醒醒!”
父亲醒了,但不想睁眼,身上热汗如注心里却一片清凉,好象从奶奶墓穴里溢发出的凉气深入持久地冰镇着他的心……墓穴已经清晰地现出来了,铁锹刃儿碰着高粱秸秆发出滋儿滋儿的声响,会员们的手哆嗦起来。清理完覆盖着高粱秸秆的最后一锹土,他们齐齐地停住手,祈求宽恕般地望着爷爷和父亲。父亲看到他们都哭丧着脸,抽搐着鼻子。一股腐败的气息强烈地扑出来。父亲贪婪地嗅着那味道,好象嗅着奶奶哺乳他时胸脯上散出的奶腥味。
“扒呀!扒!”爷爷毫无怜惜之意,黑着眼对那七八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怒吼。
他们只好弯下腰去,把高粱秸秆一根根抽出来,扔到墓穴外,烂光了叶子的高粱秸上汪着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秸秆被沤得颜色鲜红,表面光滑,好象润滋的玉。
渐渐下去,上蹿的味道更加强烈,铁板会员们抬起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眼睛都像抹了蒜泥一样,眨巴眨巴地流泪。那股味道在父亲鼻子里化做高粱酒的浓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秆上汪着的水愈多,颜色愈鲜红。父亲想也许是奶奶身穿的红色上衣染红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奶奶临死前的肉体像成熟的蚕体一样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红褂子的颜色染红了翠绿的高粱秸秆。只剩下最后一层高粱秆子了,父亲想尽快见到奶奶的面容又怕见到奶奶的面容。高粱秸秆愈薄,奶奶好象离父亲愈远,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间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无形的隔膜却在加厚。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巨响,铁板会员们有的惊叫有的惊得不会叫,仿佛有一股从墓穴深底突上来的巨大浪潮,把他们掀出墓穴。良久,他们的脸俱有菜色,在爷爷的催促下,才战战兢兢地往墓穴里探头。父亲看到有四只黄褐色的田鼠哧溜哧溜沿着穴壁上爬,有一只纯白色的田鼠蹲在墓穴正中一根漂亮无比的高粱秸秆上掐着爪子算卦。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黄老鼠爬上墓穴逃跑了,那只白老鼠傲岸不动,蹲着,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亲抓起一块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纵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穴沿,只好跌下去,沿着穴边疯跑。铁板会员们把满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点般砸下去,终于把耗子砸死在墓穴里。土坷垃打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上的噗噗声响使父亲万分后悔,由于他开了头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铁板会员们往下扔坷垃,这些土坷垃多半没打着耗子,却打在了奶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