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衣血染,惨然一笑。
“看到些什么?”
沈婉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明明,魏国百姓皆爱戴他,可他还是落得这般境地。
她竟在此刻,有些怨怼天道。
认可他,却让他备受折磨,再去得天下民心。
世间万难,莫过于此啊……
沈婉很想做些什么,最后却落为叹息,为他擦净手上血痕。
她尚不知前路如何,或许不能再伴随他侧,还能再做什么?
沈婉垂眸,观他掌心纹路甚久,直至他开口唤她,才收起思绪。
“沈婉。”
“在。”
牧衡轻叹,问她:“今为壬辰年,将壬干星象对照我生辰,你可会觉得我有难?”
她闻言一怔,回道:“我还不擅命盘推演。”
“无碍,先回答我。”
沈婉望着牧衡,才恍然发觉,他们相识是在辛卯年。
跟他相处时,很少会觉得身处士族,不奢靡,不享乐。他仿佛时刻自苦,终日为政事为百姓奔波,就连岁除1悄然已过,她都不知。
待过立春2,方为下一年,这位尽心竭力的诸侯,不过才十九,尚未及冠。
她思索片刻,给出回答。
“亭侯之命,富贵至极,福寿绵延,不该遭受劫难。咳疾之患,在命运外,婉尚不知影响亭侯多久。却笃定,壬干星象,不足使您深陷囫囵。”
牧衡翻过她手,道:“你言,皆习自我口,就这样信我?倘若真能福寿绵延,我又何必言之赴死?”
他言,令沈婉不知如何反驳。
对视良久后,她才道:“我信亭侯。光壬日星象,怎能令我军受困,若年运月运也如此,才会面临这样的抉择。但亭侯有此命运,难道从没有与天道对抗吗?”
牧衡一怔,随后轻笑声声。
是啊,壬干星象,不足以使他陨落,唯有咳疾不在推演之内,使他不知性命几何。
紫微星为刘期,当有天府星与天相星左右辅佐,代表着他与温时书。
他在中军帐外观望良久,不见天府星暗淡,才想以己命换取魏军生机。
那一刻,他生了与天道对抗,不愿再被宿命摆布的心。
“你……实在学得好。”
牧衡吐出这句话后,再难言半句,掩面轻咳数声,却肆意地吸着寒凉之气。
痛感强烈,灼烧肺腑,但他情愿如此。
与天道对抗,结局明晰,莹烛之火怎比皓月之辉,竟让民要为他赴死,令他尝尽剜心剔骨的痛。
“亭侯何苦这般……”
沈婉不忍见他自伤,轻捂他口,想扼制其行为。
“我在中军帐时,从未想过这些,一切皆发自吾心。若天道该这般,无论是我,亦或父兄,三军将士,这都是我们该有的命运。亭侯总不能对照所有人去推演,但你不令王上为难,不让万民受制,还欲救前锋将士。这些,你都曾做过,不是吗?”
她缓缓跪于牧衡面前,轻道:“求您,爱惜自己,不要让我再留有遗憾……”
话音渐息,沈婉伏地而拜,牧衡却将她拽起,苦痛下用力,令他汗浸衣衫。
“不要再同我道别,先听我把话说完。”他缓了口气,接着道:“你为女郎,必不能随前锋行军,何来赴死一说?”
“但父兄……”
“沈婉。”未等她说完,牧衡便打断了她,“魏赵之争,我其实从未想过他人领军。若我欠你人情,该用天梁化禄3解释,但它亦能逢凶化吉,若你信我……我可发誓,你父兄必不会有难。”
沈婉闻之怔愣,连指尖都在发颤,难以置信地摇头。
良久后,她哽咽含泪。
“亭侯……莫要再哄骗我……我其实没那样怕死,只是此生从未在家人面前尽孝,有很多遗憾罢了。”
牧衡认真凝望她,道:“我窥见武曲化忌会带来的劫难,才想以己命换他人安危。知你去了中军帐,方知天梁化禄,是拯救一切的关键。我承你恩情,使魏军得逢凶化吉之兆。”
“沈婉,相信我。不要再同我道别,不要太早伤怀,观你这般,实在令我苦痛,恨身躯病痛,嘲自己无用。但我亦感激你恩情,绝不会诓骗于你。”
“令王上不再为难,万民不受制,使将士们尚得生机的人,是你,沈婉。”
言语震彻肺腑,使沈婉后退数步,颤道:“怎会是我……”
她不知该怎样面对,怕这是假话,同时又心生庆幸。
无人能眼见父兄赴死无动于衷,但在危难前,这些痛苦只能尽数吞下。
牧衡走上前,堵住她逃避的退路,逼视她的眼睛。
“沈婉,别再避我了……我身无长处,唯有这些,绝无欺骗。”
沈婉哽咽难忍,阖眼叹道:“我不能。”
“怕再多看你一眼,就怯了啊……”
甘愿赴死,需要莫大的勇气,一席话听完,令她心有万千动摇。
观她挣扎苦痛,牧衡良久难言。
乱世残忍,磨炼着每一个人。
眼前女郎,为寻父兄几经辗转,历经磨难,曾因寒梅雪惧怕至极。修复《灵语》时,也坦然说过私情。失败后,曾崩溃无助,将那些罪名归于自身。
这些,都是真实的她,坚韧如寒冬修竹,感情真挚毫不掩饰。
唯有此刻,他见到了她的挣扎。
万千黎民,三军将士,王上郁结,还有他。
这些都凌驾在小家之上,使女郎不敢有丝毫退却与懦弱。
牧衡忍下那些肮脏血沫,口齿间吐出模糊不清的一句。
“抱歉……是我不该。”
“什么?”
沈婉没能听清,更不懂他为何道歉。
牧衡没有解释,看着她无助自怜,几欲崩溃,却抱住了她。
那个怀抱带有药香血气,却是温暖的。
“沈婉,在我这里,你可以怯。”
沈婉错愕难言,良久才问:“为何?”
怀中的她,消瘦颤抖,脊背渐有瘫倒之意,那些挣扎显而易见在破裂。
“不要再问……不要让我亏欠你太多……”
亏欠她恩情,敬重她风骨,所以不敢看她挣扎。
他满心的歉意,却觉得言语苍白,最后化为这样的拥抱。
壬日寅时,雪减夜消,苍山连绵,将旗振振。
沈婉站在七香车旁,目光所至,皆为“沈”字。
沈家在赵国时,是毫不起眼的军户,父兄却秉承将气,乱世中虽求安稳,从不弃其志。她自幼丧母,身为女郎,本该上顺君,下顺父,及笄后从夫,可父兄却不准她这样。告诫她自强,不准退却,不畏磋磨,教她熟读诗书,种种良多,才有了今日的她。
她知父兄志向,能为前锋,必为自荐。
可这将旗,却是她第一次见。
它灼烈翻动,旗下玄甲重重,残月黎明前,不减士气分毫。
马蹄声声,人影攒动间,她才寻到父兄身影。
他们坐于战马上,将气威严扑面而来。
只是许久未见,她的阿父,霜雪染发,比离家时更显苍老。兄长新添伤痕,清晰可见,却仍不失坚毅。
她遥遥而望,一拜再拜。
敲响铜钲4,前锋将士踏出军营,扬起风雪漫天。玄白间,沈忠才瞥见那抹红衣。
那是他牵挂的女儿。
竭力致身的将军,竟有一瞬触动软肋,直到那华服诸侯对他而拜,才在仓皇间收起思绪。
风雪渐息,女郎却久不能起身。
营中众人,无人出言催促,连銮驾上的君王也一叹再叹。
“沈婉。”
寒音入耳,女郎方抬首,明眸望向远处,早已蕴满氤氲。
“寒梅雪,好像再不足惧了。”
牧衡没有即刻唤她起身,而是与她同望。
“缘何?”
“我惧怕它,皆因战争残酷,将人变为凶兽,会有无数性命消逝。可此战若顺利,平城再不会是孤城,百姓得王上,得亭侯,再难有人饥相食,假以时日,必会安居乐业。”
“我生于赵国,深知百姓不易,其实曾盼过这样的一天。”
话至此处,她起身掸落雪沫,继而望向牧衡,含泪而笑。
“更何况父兄将士们以血肉之躯开拓,鲜卑山谷将经历的一切,当以敬重。”
两人相视许久,牧衡却俯身长拜。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她也曾期盼魏军获胜。
那时她担忧父兄,言语里向往魏国,也惧怕魏军失利。
而今赴险将领为她父兄,她将私情搁置,不见女郎该有的脆弱,却忧虑万千黎民,敬重三军将士。
“沈婉,我等该敬的是你。”
沈婉摇头,语气略有慨叹,“是我信亭侯,才会这样想。”
若无他,她并不会有勇气面对这些。
寒风四起,后军帅旗矗立,众人也将奔赴山谷。
在牧衡踏上七香车的霎时,沈婉却拽住了他的大袖。
她很想问问,那日他究竟为何心生歉意,可在他转头的瞬间,却松了手。
牧衡回望她模样,顿下动作。
“沈婉,我在那时,曾一度责怪自己。我能救万民,可你近在我身侧,却让你为我赴险,使你在苦海中挣扎。我心有愧,无言面对你的敬重。”
“我为亭侯,心甘情愿……”
“沈婉。”
牧衡打断了她,抚着六星的手愈发用力,指尖几近泛白。
末了,风中传来他逐渐放缓的音色。
“是我不欲见你痛苦,无关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