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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1 / 1)

薛蝉衣敲了下门,里面立刻传出物品摔碎的声音,她不以为意地推门而入,顺手将房门关好。

叶浮生身如一片飞絮,转瞬便穿过雨幕,悄然避过守卫,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将窗纸捅了个洞。

天气湿寒,屋里却没有火盆,连蜡烛也只点了一盏,这样昏暗的环境,倒是方便了叶浮生窥探。

屋内桌椅橱柜俱是檀木雕成,文玩摆设无一不精,就是谢离的房间也没有这样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蝉衣坐在桌旁,脸上惯有的娇蛮气悉数褪去,只剩下波澜不惊。

她这副神情像极了谢无衣,只是要更凄厉一些,像个心有不甘的女鬼。

床上躺着一个人,地下有摔碎的药碗,里面的药汁残渣溅了一地。

“师祖,您又不喝药,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他可要担心呢。”

薛蝉衣只手托腮,明眸皓齿如画,下一刻,那人就激动地想要坐起身来,结果从床上翻滚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伤了手,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串不成词的破音。

这竟然也是个哑巴。叶浮生眯了眯眼,看到那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若是换上一身破布烂衫,比街边的老乞丐还要可怜。

可是在几年前,他还偶然曾经见过这个老者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刀在手,万夫莫敌。

他是断水山庄上任庄主,谢无衣的亲生父亲,谢重山。

“哎呀,您这么不小心,这要是惊动了师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薛蝉衣看着老庄主在地上挣扎,竟是笑了笑,目光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没有来过了,眼下又是生死攸关,怎么会想起您呢?”

谢重山拼命地挥手,腰部以下却像生了根一样瘫在地上,叶浮生心头一惊——这人是残废了。

“我没想到,他真有胆子接下夺锋战帖,我更没想到……他竟然,选择拔针。”

闻言,正满地乱爬的老者浑身一震,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薛蝉衣。

“不要这样看着我,当年你亲自做出的选择,难道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毒入肺腑,经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换血才有一线生机,可他……竟然选了拔针。”薛蝉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冷漠的神情渐渐松懈下来,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内力冲破禁锢,他死定了,死定了!”

谢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薛蝉衣就像疯了一样,来回重复着“死定了”三个字,脸上神色风云变幻,看得叶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着夜色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样回到前院,谢离还在廊下扎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来了。

他脸上多了块巴掌宽的白布,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耳朵倒是机灵得很,叶浮生刚冒了个头,他就朝这边侧身:“叶兄。”

叶浮生客客气气地回道:“楚公子。”

两个都是人精,遂把无知孩童抛在廊下,并肩往寂静处走。

楚惜微道:“孙先生嫌我碍手碍脚,这就把我赶出来了,本以为长夜漫漫无人为伴,没想到叶兄倒回来得巧。”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一脚踢开挡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块,“这庄子里的洒扫下人偷懒,该罚。”

楚惜微听得动静,笑道:“承叶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样还恩呢?”

“百鬼门主的‘兄’,怕是非阎王爷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个,委实不敢当。”叶浮生耸了耸肩,“有一个问题,不知道门主能不能解惑?”

楚惜微很是上道:“关于孙先生正在做的事?”

叶浮生“嗯”了一声,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不可言处。想来叶兄是知道江湖上,关于谢庄主三年沉寂的传言吧?”

“若不是传闻老虎拔了牙,哪会有野狼来撩虎须?”

“倘若那不是传闻,而是真的呢。”

叶浮生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叶兄既然知我身份,自然也对孙先生无所疑问。三年前,他受断水山庄之邀前来为谢庄主医治毒伤,发现他身中奇毒又受了重伤,倘若要保命,就必须废了武功……可惜,习武之人将武功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谢庄主宁死,也不要做一个废人。

“最终,孙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针封穴之法将他身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穴之中,只要七年之内不拔针,他就性命无忧。不过这三大要穴是内力必经之处,封了它们,谢庄主的内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动必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叶浮生脸色淡淡,楚惜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月前,葬魂宫向断水山庄下了战帖,谢庄主着薛姑娘来分舵再寻鬼医。鬼医本欲拒了,然而我对断水刀有兴趣,就令他应下此事——只要谢庄主以断水刀交换,鬼医就再出手一次。”

叶浮生问道:“三年前没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为三年前没做到,所以这三年来鬼医发奋研习,终于想出‘易筋换血’之法,以内力积毒牵引到奇脉之中,再以金针渡穴逼出,最后择一血亲为其换血,便可让谢庄主恢复往日荣光。”

“换血之人,又会如何?”

“奇毒积压已久,谢庄主体内的毒血已成沉疴,所需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会死的。”楚惜微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喃喃道:“我本以为他会选择这个办法,可他却提出拔针……将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针拔出,再辅以药物,在七天内功力尽复,犹如常人,但也会让毒入骨髓,纵然有药物延命,也不过让他活过七天而已。”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叶浮生长舒了一口气,楚惜微听得疑惑,问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么看法?只不过满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猫挠一样难受。”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多谢楚门主解惑,咱们又两清了……诶,踢开一块绊脚石换一个答案,这买卖倒是不亏。”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继续做这样的买卖,毕竟百鬼门的绊脚石从来不少,能下脚的人却不多。”

叶浮生道:“可惜在下腿有顽疾,怕是有心无力了。”

楚惜微一笑:“可你适才踢那块石头的时候,倒是很轻松。”

叶浮生歪了歪头:“美人在侧,自然是要殷勤一些。”

楚惜微:“……”

叶浮生见好就收,敛去嬉笑,一本正经地问:“楚门主接下来要等七日之后一观夺锋会盛景吗?”

“已经能猜到的结果,我是没有兴趣的。既然交易达成,那么等孙先生拔针完毕,我们就该离开了,不知道叶兄有什么打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锭银子,自然得保少庄主全胳膊全腿儿地过完这七天。”

“那么……有缘再会了。”

行至长廊尽头,灯火通明,可惜两人一个见光瞎、一个蒙着眼,便淡笑击掌,擦肩而过。

两只手相触不到片刻,转瞬抽离。

背对叶浮生,楚惜微脸上的笑就顷刻散去,嘴唇抿成刀锋,凌厉无比。

叶浮生很像那个人,无论是说话时令人牙痒痒的语气,还是那间或出口的调笑。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不会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叶浮生分道扬镳。

可是他已经去过惊寒关,看到了千疮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树下的孤坟,看到了那块无名的碑。

他甚至亲手挖开了坟墓,看到了盒中苍白的骨灰。

幼年时觉得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死后却还不够他双手一抔。

那个人死了,无论在遇上多少个相似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否则他现在一定会回头。

如果为一个相似者回头,就是对那个人最大的侮辱。

叶浮生,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逝者已逝,如此而已。

第11章夜谈

那一晚断水山庄彻夜灯火通明,孙悯风直至卯时才推门而出,一身素衣染了斑斑血迹,看起来狼狈万分。

叶浮生用手虚虚遮住天光,出言调侃:“哎哟,您这是治病去了还是杀人去了?”

“宰猪!”孙悯风人已累极,冷笑着回了一句,暴躁地推开守在外面的众人,“该做的我都做完了,现在都别来烦我!”

言罢,他一头撞在楚惜微身上,没骨头般靠着主子的后背,登时打起了呼噜。

楚惜微把他扔给守在身后的属下,歉然一笑:“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辞了。”

薛蝉衣迅速打点诸多事宜,把一干人等都安排妥当,这才带着谢离打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叶浮生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外面,隐约闻到一股混合血腥气的浓浓药味,谢无衣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出来,颇有些虚弱,精神却是很好。

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薛蝉衣和谢离就走了出来,小少年眼眶微红,时不时吸吸鼻子。

叶浮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要领少庄主回去闷觉,却被薛蝉衣叫住:“叶浮生,我师父要见你。”

她说话时眉头一抖,脸上满满的疑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初到此地的浪子能跟断水庄主有什么交集,是以美目一眨,示意他赶快坦白从宽。

孰料这半瞎偏偏在此刻犯了病,愣是把这番“眉目传情”视若无睹,欣然推门而入,徒留一大一小在外面干瞪眼。

走进屋里,那股药味就越浓,好在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的光芒让他的眼睛很快适应过来,只见床铺上空无一人,屏风后却有热气蒸腾。

低哑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你,过来。”

叶浮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一看,谢无衣胸膛以下的身躯都浸泡在黄花梨木浴桶里,内中是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他的嘴唇上有破口,想来是拔针时疼痛难忍,被自己生生咬破,现在依然有一丝血迹残留。

叶浮生刚到身边,谢无衣就睁开了眼睛,道:“替我加些热水。”

“庄主喊我进来,不会就是为了找个使唤小厮吧?”叶浮生笑着提起水壶,一注深褐色的滚烫药水兑入,谢无衣却丝毫不觉热,仍然面色不改。

叶浮生和他这才是第三次见面,知道这位谢庄主的脾气不似传言那样温文尔雅,反而凌厉逼人,深感传言不可信。然而现在,谢无衣却像名刀入鞘,收敛了所有锋芒,让他恍惚有种错觉。

一种透过眼前的谢无衣,看到另一个人的错觉。

他这么一走神,冷不防谢无衣的手从水中电射而出,登时扣紧他脉门,把了片刻,道:“你的内功,并非出自我断水山庄。”

叶浮生满脸无辜:“在下本也不是断水山庄的人。”

“叶浮生,是真名?”

“如今是。”

“在此之前,我曾疑心你是在说谎,现在……”谢无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怎么死的?”

叶浮生道:“所谓的‘他’,是谁?”

闻言,谢无衣的手劲一大,扣住叶浮生脉门的三根指头几乎要嵌进他肉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叶浮生立马改口道:“哦,是给我那块玉的人。”

谢无衣重复道:“他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可惨了。”

谢无衣一怔,叶浮生趁机抽回手,“他死在关外,尸骨埋在荒山野岭,如果庄主要报仇的话,可以打消念头了。”

“报仇……呵。”谢无衣勾了勾唇角,“他……你叫他什么?”

叶浮生笑道:“在我们那儿,所有人都是没有名字的。直至死到临头,他才把那块玉佩托付给我,在下看到上面那个字才知道他以前是姓谢的……啧,他倒是和庄主颇有缘分,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谢无衣:“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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