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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1 / 1)

她的话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眼中也染上了掩饰不住的愤怒。

曾以为天涯海角终相聚,到头来故人相见不相认。

柳眠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病故,接掌掠影的是她弟子江暮雪,早年与顾欺芳还有金兰之谊,才会有十年前天京事变时对顾潇的大力帮助。盈袖是江暮雪的弟子,在这几年江暮雪也渐渐老去、开始放权之际,已接过了明烛赌坊这一暗羽的重要势力,到如今早已生杀在握、谈笑翻覆,将毒牙都隐藏在画皮下,许久没这样锋芒毕露了。

可她对于叶浮生,总会升起无法克制的愤懑和不甘。

盈袖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潇,当初我的确不服你,觉得我从小生长于暗羽之下,对于这股势力哪一点不比你得心应手?我辛辛苦苦爬上高位,师父却一心要你回来执掌暗羽,我心有不甘合情合理……可是十年前天京事变,你进退有度、手段决绝,我自愧不如,输得心服口服,纵然你说要为朝廷卖命十年,我也敢愿等你十载归来拱手让位。”

顿了顿,她受伤的手指划过嘴角,染上一线殷红,如嗜血啖肉的妖鬼。

“可你回来了,却不想相认……若不是我察觉到你的轻功刀法,撕了你的面巾,恐怕等你走了我还只当送走一个陌生人。”盈袖垂下眼,左手紧握成拳,“顾潇,你既然来了,就把交待说清楚,不然要么我带人绑了你去见师父,要么……你就杀了我从此与暗羽一刀两断!”

叶浮生不言不语,盈袖看着他的脸,一颗心都沉入谷底。

“武林大会过后,若我还在……就跟你去见雪姨。”叶浮生抬起眼,“但接管暗羽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盈袖皱了皱眉:“为何?”

“原因有二。”叶浮生还刀入鞘,“第一,暗羽如今早非当年可比,其中多少根系若是换人接手,一时半会儿难以磨合。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倘若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况且你的能力手段不下于我,暗羽在你手中一定比被我掌控更合适。”

盈袖依然神色不善:“你这是推托。”

叶浮生耸了耸肩:“第二,暗羽铁律是‘只入江湖不涉朝堂’,所以我没有接手暗羽的资格。”

盈袖面色一寒:“据我所知,惊寒关战后,小皇帝已经安排了新的掠影统领。”

“可你相信他会不知道我还活着吗?”叶浮生唇角一勾,“移花接木、死里逃生,这件事瞒得过蛮族和边关将士,但骗不过掠影卫,自然也骗不了他。”

顿了顿,叶浮生道:“子玉放我这条生路,至今没有联系,是他看在十三年师徒情分和我为他卖命这么久的份上最后一线慈悲,但是为帝者最无情,谁也不能保证他有朝一日不会反悔?换了你在他的位置上,会完全放任我吗?”

盈袖沉默片刻:“我会榨干你最后的价值,然后看你是否会对我有威胁。如果有,就杀了你。”

“你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皇帝?”叶浮生摊开手,“我只有不掌大权、不沾名利,才能让他放心,也让你们不会被他盯上……别忘了,掠影虽然是惊鸿所控,但它也是天子之刃,如今我松了手,子玉知人善用,定不会辜负这锋芒。”

盈袖想说什么,可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双手也舒展开指头,抿成剑锋的红唇缓缓勾起熟悉的弧度,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那个妩媚动人的盈袖姑娘。

叶浮生转过身,挥刀出鞘,铮然两声过后,铁链断裂,那昏死过去的和尚坠了下来,被他稳稳接在手里。

“多谢相助,后会有期。”

拖着和尚,叶浮生与她擦肩而过,就在即将踏出铁门的时候,盈袖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低哑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顾潇,撇开掠影和暗羽,你我之间就无话可说了吗?”

盈袖抓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回头看我一眼,我再等你十年也甘愿,以后刀山火海都不怕,我陪你一起闯。”

她眼角因泪意染上绯红,本来就是绝色的佳人到现在更多了三分弱气。高傲如盈袖,哪怕当年为了任务委身醉春楼,也是以落落大方出众,很少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仿佛是把自己一身骨肉都系在情丝一端,可惜她望着的那人始终不曾动容。

叶浮生性情风流,尤其对女子温柔礼待。要是在平时,他一定很乐意多看这样的美色几眼,可现在盈袖在他身后深情如斯,他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抽出了那只手。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尤其是对女子来说,十年光阴……太长了。”他背对着盈袖,轻轻摇头,“盈袖,你风华正茂,才貌双全,何必把年华空耗在我身上?”

盈袖咬着唇:“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

听到她这句话,叶浮生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盈袖是他十年前就认识的女子,跟他共过患难生死,至今心念不转,若是旁人怕求之不得,为何他不愿意呢?

心下搜肠刮肚,脑中胡思乱想,叶浮生眼前忽然浮现一张俊美到凌厉的脸,神思有些恍惚,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因为,你不是他。”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行过沧海看尽云起,也不过难为秋水、流云已去(注)。

你有千好万好,只可惜非我所欲。

叶浮生这句话出口,盈袖的手顿在半空,他自己也木立当场。

一句未及细想的话,却好似在心头迷雾里盘旋千百回,到现在终于撞破迷障,拨云见日。

他浑身一震,仿佛有雷霆在心间炸开,从内而外地战栗了刹那。

叶浮生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上的牙印,指腹轻轻摩挲,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绵连的疼和痒。

疼是遍体鳞伤被撕开时淋漓的剧痛,痒是满目疮痍被温柔抚慰后的骚动。

五味陈杂于心中,叶浮生的心跳乱了一拍。

一念之间缘起缘灭,两心之间意动情生。

多少前尘往事,伴随着潺潺流水从十三年前流淌至今,那些走过来时只觉漫长不堪的光阴,到现在却转瞬即过,冲走了堆积在心上多少沉疴腐土,只留下了一颗经年的种子终于在彼岸生根发芽。

抽枝散叶,吐蕊开花,转眼间一缕幽情随风飘过千山万水,不知伊人可否闻香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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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出自《红楼梦》第九十一回。

2·“此后纵然行过沧海看尽云起,也不过难为秋水、流云已去”,改自元稹《离思五首(其四)》,全诗如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3·老叶终于明白过来了!!!窗户纸破了!!呜呜呜呜……楚楚你快回来!!!!!

第104章夜话

这一夜,楚惜微披星戴月,终于回到了洞冥谷。

他去的时候带着一队人马,回来时却只随行半数,剩下那些人都被他留给了秦兰裳,跟着陆鸣渊向三昧书院而去。

都说“儿大不由娘”,这句话放在秦兰裳身上虽有些不贴切,但孩子大了难免就会生出自己的心思来。当年的楚惜微是如此,秦兰裳也如此。

那夜在醉春楼酒罢人散,楚惜微就带着陆鸣渊等人离开天京城,半点也不打算在那地方多留。本想着派人送陆鸣渊回三昧书院处理南儒后事、协助院师整顿内务已经是仁至义尽,却没想到那丫头还自告奋勇要去插上一脚。

楚惜微这一次没急着训斥她,只是问了两句话:“为什么要去?去了,你又能做什么?”

那时是护城河边、绿杨阴下,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天光还黯淡,他看不清少女低垂的眉睫,却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没有为什么,我觉得该去那就应去,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我会的不多,能做的很少,但总不能都让别人去替我做。”

楚惜微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昧书院里有朝廷党派的暗桩,内中勾心斗角,你此番去了,我和义父未必能保你万全。”

“我总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秦兰裳想了想,牵起他的手合在自己娇小的掌中,轻声道,“叶叔说‘孩子总会长大,大人都要变老’……小叔,我觉得他说得对。”

也许等到他们都老去的那一天依然强大如斯,但孩子也不能一直在大人后面躲着。

参天大树总会枯朽,高山流水也会断绝。

更何况是生老病死、祸福难测的人?

楚惜微的另一只手抬起,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我留你‘引灵笛’和一队‘鬼影’,好自为之。”顿了顿,他的目光又落在陆鸣渊身上,内力聚音成线,冷冽森寒,“若是她出事了,而你安然无恙,我便十倍加身于你。”

陆鸣渊依然折扇半掩,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却郑重地点了头。

此一别,各奔东西,祸福自主。

这一路去得危机四伏,回来也并不容易。等楚惜微回到洞冥谷的时候,已过了这夜的子时。

他带属下过了岗哨,没惊动多余的人,发下简单命令之后就将这些人遣散回去休憩,自己则顶着一路风尘回到了流风居。

然而流风居内,除了洒扫仆人和守卫,还多了一个人。

沈无端披着单衣坐在桂花树下,一手闲敲棋子,一手摇晃着灌满酒水的小银壶,脸上有微醺之色,眼神却还清明。

见他进了院门,沈无端挥手遣退仆从,又朝面前的空座一扬下巴,道:“从接到你飞书便开始计算日程,今夜果然回来了。先坐下喝口酒吧。”

楚惜微接住掷向面门的小银壶,仰头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的酒水入口苦涩,只是过喉之后又回甘,在口中弥漫开清苦与甘甜融合的味道。

他挑了挑眉:“这是什么酒?”

“伽蓝城的‘十年灯’。”沈无端把玩着指间白子,“此番你北上天京,想必感慨良多,这壶酒不知可否慰你一身风尘?”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注)

昔日春风得意看遍桃李,今朝江湖漂泊,十年提灯听风雨。

故地重游,人事全非,果然是感慨甚多。

楚惜微闭了闭眼,又饮一口,在他对面坐下,道:“足够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归程时一身郁气也仿佛随着这口酒水冲淡,于吐息之间消失在微凉夜风里。

沈无端和他对视一眼,接过酒壶,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微微一笑:“来一局吧。”

他年长执白子,楚惜微执黑先行,两人的棋路一脉相承,都走诡谲奇路,将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布出了环环相扣的局,到最后还是楚惜微先一步落定妙处,斩杀大龙。

沈无端仔细端详半晌,长笑一声投子认输,道:“你赢了。”

“承让。”

“不不不,这一局你我都全力以赴,你赢了是凭自己的本事,我输了是已不如你,有何承让可言?”沈无端掀眼看着他,“惜微,你的棋术是我一手所教,从最开始完全模仿我的路子,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打算,也从最初的输多胜少,到如今已强过了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楚惜微道:“十年光阴,总不是痴长的。”

“哈,这世间虚度年华之人多不胜数,十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从内而外地面目全非。”沈无端一只手虚虚指向他心口,摇头晃脑,“惜微啊,你的心变了……好啊,好得很。”

楚惜微默然。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从一个择人而噬的狼崽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很能镇得住场,但我迟迟没有真正放权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惜微道:“因为我还不够资格。”

“的确。”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棋盘,“你天资过人,无论习武还是学识都进境极快,更难得是毅力坚韧,不怕磨难也不怕死,有眼界也有野心……可惜,你太狠了。”

楚惜微一言不发,就听沈无端道:“你作风凌厉,手段狠辣,为人处世泾渭分明,鲜少给人留下余地,也就无形中给自己断了许多退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看似高位实际是风口浪尖的地步。”

顿了顿,他又笑了:“而且你还脾气甚倔,死不悔改。”

楚惜微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眉目从母,从小就五官精致,长开之后更是细眉杏眼,若不是眉梢如剑、目光如刀,又时常不苟言笑,看着定是艳丽得咄咄逼人的模样。

可是如今他将抿成刀刃的嘴唇勾成月牙,一双眼里煞气尽去,映出满目夜色空华,眉眼流泻出些许淡笑,柔和了常年森冷的神情,却丝毫不显女气,只多出几分云淡风轻的俊逸。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残留的青涩,真真正正地开始长成一个从容成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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