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人皆是因为伺候了皇族长辈,仗了宗法的势,才显得分外尊贵,如今听说皇帝不敬母亲,岂能不怒?又兼年纪大了,爱说教显摆;自觉时日无多,更不怕小皇帝秋后算账。
因此被崔玉贵派人用小竹轿抬到德和园,粗粗行个礼,便虎着脸对皇帝说:“皇上,老奴们倚老卖老,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当初先帝爷去世的时候,有多少人盯着这把椅子?道光爷的孙子、重孙辈中有多少英才?恭亲王府的二阿哥,是孝静成皇后嫡出的子孙,隐志郡王府的大阿哥是长房长孙,这些人哪一个身份不比你尊贵?若不是太后娘娘一意坚持,哪里轮得到你来享这份家业?麻雀儿飞枝头,也不该忘了本才是!”
这两句话说得太重,当着一众宫女太监甚至还有宫外来的戏班子的面,简直是把皇帝的脸皮扒下来放在地上乱踩还吐上了两口唾沫似的。载湉气得浑身乱颤,拳头攥了又放放了又攥。连慈禧也微微地不自在起来——载湉是她的亲侄儿、亲外甥,如果他的身份不够尊贵,那她这个皇太后又算什么,死去的同治皇帝又算什么?
半晌,还是代李莲英出任储秀宫大太监的崔玉贵醒悟过来,一面叩头大喊“老祖宗息怒”,一面给身边的小太监使眼色。那小太监会意,四脚并用爬了出去,飞跑着去请了颐和园中供奉的老太监来。
原来宫中供奉着四位极老的老太监,据说是慈禧的丈夫、同治皇帝之父咸丰皇帝活着的时候,近身侍奉他读书的伴读太监。后来咸丰去世,也是由这四人负责清理遗体、更换丧服、请灵入柩,连慈安慈禧两位太后也不得近身。因此这四人在宫中极有体面,连太后也不得不尊称一声“老公公”,一来二去,竟然无人能知他们的姓名,均以“老公公”称之。
派人去请老公公的崔玉贵更是后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连连赔笑道:“老公公辛苦了,来呀,还不快把公公请到别处喝茶歇息。”又哭丧着脸看向皇帝:“皇上,您就给娘娘赔个不是吧。”
载湉瞬间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放肆!”砰的一下,慈禧将手中的粉彩婴戏杯扔在地上砸得粉碎:“拥兵自重,私通外官,好大的帽子!你能有多大年纪,读过几本书,做出过什么政绩,就敢肆意臧否朝廷大员?明熹宗用了魏宗贤,亡了老朱家的江山;照你这么说,哪日大清亡了,就是我的过错了?”
权利是最好的保养品。慈禧虽然已经年近六十,这番话更是怒中胡搅蛮缠之言。但她说来声势节节拔高,最后竟然有骤雨狂风之势。如今母子俩的矛盾远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慈禧又极爱体面,即便偶有看不惯养子作为的时候,也不过是抬抬手、丢下一个眼神,便自有人把皇帝带下去,“请”到小黑屋里,由体面的嬷嬷太监代为申斥。
如此激烈狂躁、犹如市井妇人一般当面的撒泼怒骂,唬得一干太监宫女合衣而颤,连载湉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请罪道歉,还是坚持到底。
载湉有点紧张起来,老老实实垂头道:“儿子没来得及请旨就拿了几个人,这番是特意来向皇额娘请罪的。”
“拿了几个人?好轻巧的说法啊。那是一个正一品尚书,一个正三品的步军副统领!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皇额娘吗?”
足足过了一刻钟,一出《四郞探母》唱完,慈禧方接过宫女手上的茶盅子,冷冷瞧他一眼:“哟,这不是皇上么?这么冷的天儿,难为你还想着来看看我这没用的老婆子。这出《四郎探母》唱得如何,皇帝可喜欢?”
京剧《四郎探母》讲的是宋辽之战中战败被擒的四郎杨延昭,在辽营中思念母亲佘太君,最终在妻子铁镜公主的帮助下回营探母一事。
心存侥幸的小皇帝还有心情沿着柳芽新发的昆明湖南岸漫步了一会儿,再回去时仁寿殿早已人去楼空——太后宣了京剧名家杨小楼进园子里唱戏,晌午一起就迫不及待地过去了。
载湉只得赶到德和园大戏楼求见,当着一众贵妇的面一礼揖下去,慈禧却当没看见似的。她穿着秋香色五福捧寿江水海涯袍子,满颌银鼠朝卦,梳得的一丝不苟发髻上盘着高耸的赤金大拉翅。整个人端庄方严,不威而怒,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台上翻跟头的杨小楼,手上还微微地打着拍子。
二月的颐和园,正是一副雪舞冰封、万籁俱寂的模样。今天不是请安的时候,载湉从东北角进了园子,先到仁寿殿等候,却被告知太后在午睡。
慈禧借此发问,显然是指责他不孝了。
“事急从权嘛,”载湉小声嘀咕,“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不成因为他们位高爵显就可以肆意贪赃枉法了吗?”
载湉有些不服气:“出了贪赃枉法的事情,难道藏着掖着就不会损害朝廷的威严了么?圆明园盗金案,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荣禄、麟书这些外臣跟内监同气连枝,欺上瞒下,可见朝廷吏治败坏到了何等地步!唐朝之亡在藩镇,明朝之亡在宦官,如今我们前有李鸿章拥兵自重,堪比藩镇。后有李莲英私通外官,形同魏忠贤。比之唐玄明熹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我说你不该惩治贪官了吗?”慈禧瞥了一眼满脸稚气的养子,“你是皇帝,底下的奴才不中意了,要换要杀哀家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来。但你不该的是把他们贪污的账本传得满京城都是,损害了朝廷的体面和威严!”
可底下一向是官官相护,这次本来就是刑部、大理寺的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让他们自己审自己,只怕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载湉不敢妄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一会便小腿发抖,背后便浮起一层冷汗。
周遭众人都坐立不安起来,除了太后,谁敢这么大刺刺地坐着受皇帝的礼?命妇们讪笑着告退,更衣的更衣,透气的透气,不一会儿就都消失在了门外。
台上的戏停了,戏里坚贞忠勇、宁折不弯的“杨延昭”正和一大帮扮丑角的辽兵一起,瑟瑟发抖地跪在台上一角。深明大义的“铁镜公主”已经吓得瘫倒在地,被眼泪冲花的油彩凝固在脸颊上,显得丑陋又可笑。载湉却笑不出来,因为比起这些局外人,他这个跪着的皇帝更像戏子。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啊?
英雄不像英雄,帝王不像帝王。指手画脚、叱咤方遵、大谈道理的人,竟然是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监!
这样的世道,还谈什么正义,论什么清廉,主持他妈的什么公道?载湉气得浑身颤抖,只是咬紧了牙,一个字也不肯说。
慈禧脸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忽然收起怒容,担担袖口上沾染的尘土,轻描淡写地说:“嗯?戏怎么停了?来呀,继续唱。哀家近日总是梦到文宗皇帝,皇上到佛香阁给我跪三天经吧,想不明白,到那儿继续想。”
第章:
佛香阁位于万寿山前山,正对昆明湖,背靠智慧海,是颐和园中轴线中点的建筑。除了作为慈禧礼佛祈福的所在,也兼备了祭祖的功能。
顶层的祭堂里,悬挂着太/祖努尔哈赤以来大清所有皇帝的画像,正中九百九十九盏黄铜油灯将宽阔的大殿照得犹如白昼。但是现在庄严肃穆的气氛,却被守阁太监王守忠满溢的笑容,洪亮的嗓音破坏了。
“主子爷,夜深了,歇歇吧。”王守忠乐呵呵地捧着脚炉上来,“还是像以前那样,用的是梅香饵饼,加一点点陈皮。您从小就喜欢这个味道,快垫上暖和暖和吧。”说着长叹一声:“大婚之后,您都大半年没来过这儿了。奴才还以为今后就伺候不上您了呢!”
载湉:......话是好话,但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从小就经常被太后关小黑屋难道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尤其是大婚之后,放着软绵绵香喷喷的爱妃不能抱,在这儿被关小黑屋,不就更悲催了吗?
皇帝额上蹦出三根黑线,深深地叹出口气。
“瞧您,又不开心了?别多想,想太多伤身子。”王守忠乐呵呵地上来扶他,“奴才还像以前那样,给您备了汤膳,打点热水揉揉腿脚,再说一段儿五代残唐的故事给您打发时间。咱们美美地睡上一觉,把不开心的事儿都忘了。明儿个一早去仁寿殿给太后赔个不是,这事儿就过去啦。”
忘了?他倒是想忘了。忘了现在这个国家就像一个千疮百孔、持续失血的巨人。忘了英美列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狼一样,团团围在这个巨人身边,只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冲上来分而食之。忘了强敌环伺、危在旦夕之际,他这个皇帝连处理一个阉宦都这么费劲的现实!
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懂慈禧,不懂为什么明明他都能预见的危机,这个政治能力、手腕、眼光都远在他之上的女人却还能如此淡定地说出“徐徐图之”四个字。
载湉苦笑,只觉得佛香阁里的香烟呛得他嗓子生疼,四面的朝服像始终给他一种不能缓释的精神威压,像是往一根已经崩到了极致的绳子上持续加压,他仿佛听到自己的神经发出痛苦的□□,连带胃里也火热地烧腾起来。哦,该死的胃疼!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载湉赌气地拿被子蒙上脸,忽然开口道:“上书房还缺一个侍奉笔墨的人,你要是不怕太后的话,日后就进宫来跟着朕吧。”
“哎哟我的爷,谢皇上恩典。”王守忠乐呵呵地跪下来给他磕了头,复又叹道,“奴才以前收了同族的一个侄儿做儿子,可惜养到十岁上一病没了。如今也是坐五望六的人了,族里那些侄儿都是图钱财,我一个都不喜欢。这样过一天算一天,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等等。你说什么?”载湉忽然翻身而起,正襟危坐,“再说一遍。”
“啊?我,我快六十的人了,无儿无女,那些侄儿也......”
“够了,停!”载湉脸色铁青,忽然惨然一笑。是啊,快六十岁的人了,无儿无女,自己这个侄儿也不讨她喜欢,当然是有一日便大肆挥霍享受一日。将来自己的妻儿子女何去何去,江山基业会断送在谁手里,中国是姓英法还是姓德日,又与她何干呢?
堂兄,你在天上睁眼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好母亲!载湉立在大殿角落,望着眼前高悬的同治朝服像,暗自咬牙默念。
载湉只好退出来。他最近为非作歹也不是一次两次,虽然背着太后办了一起贪官有点心虚,但戏弄李鸿章那回不也轻飘飘地躲过去了吗?李莲英说到底也只是个太监,在太后心中的地位怎么也比不上李鸿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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