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天气极热,什么都不做光是太阳底下走一圈便会出一身的汗。
有身子的人更是。
柔嘉只是出去了迎了一趟父亲进来,后背已然微微汗湿。
“下次你不要出来了,我跟着侍女进来就可以。”
江怀瞥了一眼她微隆的小腹,声音里满是疼惜。
柔嘉明白父亲是觉得这个孩子刺眼,微微侧了身,向下扯了扯素纱披帛,将凸起的肚子遮上一点:“没事,反正成日里也总是躺着,出来走动走动也好。”
“他还是不肯放你回去吗?”
江怀走到了后殿的门口,看着那门槛久久未抬步。
柔嘉摇摇头:“在哪里都无所谓了,反正只剩六个月了。”
那门槛很高,柔嘉抬起步时稍稍有些吃力,扶住了肚子,才敢抬高脚步落下去。
不长的一段路,两人都走出了一身的汗。
江怀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声:“雪浓,都是父亲对不住你,没能带你走,还要让你吃苦受累,被逼无奈生下这个孽种,是爹爹没用!”
一听到孽种两个字,柔嘉腹中猛然抽痛,脚步一顿,她背着身摸着肚子安抚了一下,那肚子里才稍稍消停些。
她微微凝了眉,张口想解释,但一看见父亲满是愧疚,风霜满面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低了低眉:“不关父亲的事,反正……反正生下来就好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和这里有牵扯了。”
江怀见她低眉,又跟她说起一些开心的事:“父亲在江州买了一处靠湖的宅子,宅子旁边种满了你最爱的蝴蝶兰,你的院子里也像从前那样布置好了,你母亲的一半骨灰也安置在了湖心的岛上。等你生完了孩子,养上两年,父亲会为你寻一个合适的对象,到时候咱们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用理会这宫里的腌臜事了。”
合适的对象?
柔嘉抓思绪飘远,她年少时曾经爱过最不可能爱上的人,也被深爱的人一点点伤透了心,事到如今,她怎么还可能再动心……
可父亲声音里满是期待,柔嘉不忍让他失望,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女儿会的。”
大抵她笑的太过灿烂,江怀紧皱的眉头终于散了开:“你能想开就好,父亲也是希望你从今往后平安顺遂。”
柔嘉点了点头,替他斟着茶:“父亲不要为我太过担忧,女儿已经及笄了,您也要养好身体才是。”
父女俩都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两人默默地对坐着,都希望为对方活的更好。
一杯茶喝完,江怀正欲起身,手一撑,却从罗汉榻上摸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
他微微蹙眉,将那东西一拿起来,才发觉是个做到了一半的虎头鞋。
柔嘉正放下杯子,一抬头看见父亲正拿着那虎头鞋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一慌,连忙将那鞋拿了过来。
“这是大嬷嬷做的,刚做到了一半,大概是不小心落在这里了。”
柔嘉低着头,匆匆将那小鞋子塞进了身后的篾箩里,又扯了块红布盖的严严实实的。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江怀已然看出了那虎头鞋的勾线颇为粗糙,看着是个初学者的,绝不可能是宫里的老嬷嬷的手笔。
再一抬头,看见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颇有些不是滋味,搓着手慨叹了一句:“这大嬷嬷手倒是挺巧的,我记得你小时候,你母亲也给你做过一双,你那时可喜欢了,连睡觉都要抱在手里。”
“是吗?女儿倒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柔嘉偏着头将发丝撩到耳后。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江怀养了她这么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将手中的舆图递给了她:“这是江州的宅子,你看看还有什么想添置的,什么想拆改的,尽管标一标,等爹爹下次入宫的时候再带回去。”
柔嘉收下了舆图,再回去后,翻出方才手快塞进去的虎头鞋,心里满是懊恼。
她是要离开的人,本就不该对这里的任何东西产生留恋,对这个孩子更是。
只是当偶尔看见了一只形状精巧的虎头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停住了目光。
老嬷嬷难得见她生了兴趣,将那小鞋子递了过去:“公主要不要试着做一双?您这一胎肚子很尖,看着像是个皇子。”
柔嘉嘴上说着“不了”,可肚子的孩子似乎很喜欢,当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修长的手便已经将那小鞋子接了过来。
就当是活动活动肿胀的手指吧。
柔嘉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跟着嬷嬷勾着线学做着。
事后想起来,她一定是太无聊了,要不然怎么会闲到替肚子里的这个做东西呢。
江州才是她以后的家,她应该把心思全都放在这上面才对。
柔嘉丢了这虎头鞋,决心不再碰,捡起那舆图细细地勾勒着。
东添一簇,西添一捧,一直勾画到暮色四合,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打了个哈欠,困倦地伏在了桌案上睡了过去。
她近日总是格外昏沉,一觉睡到了暮色降临,抬起指尖抵住太阳穴轻轻地揉按了片刻后吩咐道:“备水沐浴吧,我有些累了。”
侍女扶着她出去,正出了内室,往净室出去的时候,忽瞧见张德胜领着几个宫人擦着门过去。
看到她的时候,张德胜连忙挥退了身后的那几个人,躬着身跟她行礼:“见过公主。”
他今天格外客气,头也格外的低。
柔嘉正在孕中,心思本就敏感,眼一扫落到了他身后几个宫人身上,颇有些聊赖。
初看还没觉得什么,可是当再看一眼的时候,柔嘉才发现里面有个跟她长得三分像的人,心里顿时一凝。
那女子身材颇为婀娜,尤其是一双眼睛,乍一看和她颇为神似。
这是在找她的替代品吗?
柔嘉移开了眼,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反胃。
张德胜正拿着这批送来的这些人棘手,碰巧看见了她,连忙询问道:“这些尚仪局新来的婢子,敢问公主该如何处置?”
柔嘉如今已经怀胎四个月了,每晚和皇兄同床共枕,隐约也能察觉到身边的人起夜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一贯是个重-欲的人,怕是快忍不住了吧……
所以才找了这个人吧。
柔嘉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发闷,但脸上还是一阵轻松,只当做没看见:“问我做什么,你该去问皇兄。”
她说着便连瞧也没瞧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扶着肚子转身进去。
公主自有身子以后,脾气是越来越大。
张德胜被她一噎不敢说话,但这是到底是新进的婢子,他又不好私自打发回去,思来想去,只好将人先安置做了值夜的婢子。
傍晚被这么件事一激,柔嘉心里说不出的添堵,晚饭只是草草地用了几口便彻底没了胃口,合衣卧在榻上恹恹地歇着。
萧凛对她的衣食起居,事无巨细,都要人一一回禀。
当下朝回来听见她只用了半碗乌鸡白骨汤的时候,眉头一皱,又叫了人重新热了一碗汤亲自送过去。
“先别睡,再用一碗再睡,省的晚上又被饿醒。”
萧凛站在床边,点着了一盏小灯。
柔嘉却当是没听见,仍是闭着眼不转身。
她虽闭着眼,但眼睫又长又翘,一颤一颤的,被火光照着,在墙上投出了细密的影子来。
最近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快,她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因此萧凛也没勉强,只是故意拿勺子搅了搅熬的浓浓的汤。
“你真不喝?那朕喝了?”
浓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柔嘉捏紧了被角,仍当时没闻见。
可她越是抗拒,那映在墙上的睫毛影子颤的愈发厉害。
萧凛无声地笑了笑:“那朕喝了。”
他说着,当真慢悠悠地搅着勺子。
青瓷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传来,柔嘉胃里一抽一抽地紧,终于还是忍不住夺过了碗:“我喝!”
那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柔嘉一碗汤喝完,心情慢慢平静了些,反正她现在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和他再无关联了。
只是似乎这汤的后劲太大了,晚上又被他热热的抱着,柔嘉翻来覆去,隐隐有些焦躁。
当萧凛起了两次夜,净室里哗啦啦地响着水声的时候,柔嘉忍无可忍还是睁开了眼,起身直接将内室的门关上:“你出去睡,别吵我,外面多的是人陪你。”
萧凛刚冲了凉,身上的水汽还没干,一见她关门,一手把住了门边,那门又被推开了一条缝。
两个人隔着一条缝对峙着,萧凛扔了手中的帕子,微微皱了眉:“大半夜的,又闹什么?”
柔嘉不想理他,抿着唇执意推着门。
她那点力气,萧凛一只手便能制住。
但眼眉一低,落到她凸起的小腹上,萧凛怕真的用力伤到她,忍了忍,还是松了手,任由她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莫名其妙被关在了门外,萧凛看着那黑漆漆的门板稍有些错愕。
他只披了件中衣,身上还带着水汽,不得已只好准备去书房换身衣裳。
路过桌案时,他浑身的火气又止不住地往外冒,端起茶盏便嘴边送。
可他满心烦躁,没留意到那茶是热的,一递到唇边被热水一烫,原本就不顺的气顿时旺盛。
“怎么侍奉的,三伏天还上热茶!”萧凛重重放下了杯子,“上一壶凉茶来。”
那侍女唯唯诺诺低着头,连忙又换了一盏凉的来。
“陛下请用茶。”
一截细白的手腕托着一个骨瓷茶杯递到了他手边。
萧凛随手接了茶,一整杯凉茶饮尽,他额上的青筋才消退了一些。
只是将杯子一拿开,从那杯底剩余的余影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张和柔嘉有几分相似的脸,神情一顿,转身看向那侍茶的人。
“朕看着你有些面生,是新调来的吗?”
那侍女跪在地上,腰背绷的极直,纤细的手腕举得极高,声音也格外的娇怯:“奴婢是尚仪局出来的。”
尚仪局?
萧凛放下了杯子:“抬起头来。”
那侍女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心里砰砰直跳,一抬头正看见那张威严又俊美的面容,眼神都忘了转。
迎着灯光,萧凛看见了那双稍稍有些像她的眼睛,突然顿悟。
怪不得她今日态度这般反常,任谁看了都堵的慌吧。
到底是谁在暗中搅混水?
萧凛不动声色,坐下来又饮了一杯茶:“你这双眼倒是生的很别致。”
这侍女原是浣衣局的一个婢子,正是因为这双眼生的和公主有三分像才得了大机缘,当下见陛下对她的眼睛感兴趣,愈发目光流眄,膝行了一步,大着胆子仰望着他:“陛下文韬武略,俊美无铸,奴婢愿侍奉陛下左右。”
她说着,双手便要顺着他的膝攀上去,只是那手还没落下去,萧凛一低眉看见了指尖的茧自,以及那并不熟练的奉茶姿势,顿时便起了身将人拂开:“你到底是谁送进来,如实招供,朕兴许还会留你一命。”
那侍女都差一点碰到他的衣角了,忽然来了这么一遭,连忙收回了手低着头:“回禀陛下,奴婢……奴婢的确是尚仪局送来的。”
事到如今,她还在狡辩。
萧凛脸色一沉:“张德胜,把她带下去好好问问。把韩尚仪也找来,朕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养宫女的,把这样一个人送来了太极殿!”
那侍女一被张德胜架住,顿时便软了腿,连忙跪伏在地下招供:“回禀陛下,奴婢其实是太后娘娘让韩尚仪送过来,奴婢也是听命行事,不敢有别的心思,求陛下轻饶。”
母后?
最近因为永嘉和那小将军正在议亲,这些场合自然少不得她出席,因此他便对万寿宫的禁令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他退让了一步,母后却趁着柔嘉正在孕期,刻意挑了个跟她三分像的人送来,这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萧凛拇指抵着太阳穴按了按,眉间满是躁郁:“张德胜,把她给母后送回去。”
“是。”张德胜领了命,连忙拖着人出去。
送走了人,萧凛看着那扇门只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口气一般,走过去一声一声地敲着门。
可无论他怎么敲,那里面的人都再没有过回应。
萧凛不得已,只能找了侍卫将这门锁毁了,才终于重新进去。
门口这么大动静,她早该醒了。
萧凛过去的时候,柔嘉却只是背着身,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
直到他宽了衣,上了榻,一只手顺着她的腰抚了上去,那假寐的人腰上一凉,才终于绷不住往里面墙角里缩了缩。
“没睡着怎么不开门?”萧凛问了一句。
柔嘉梗着脖子并不回应。
一看见她微微气恼的样子,萧凛低笑了一声,俯身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埋在她耳侧低低解释道:“那女子不是朕找的,是母后塞过来的,你误会了。”
是太后?
柔嘉睁开了眼,隐约想起了一点永嘉过来找她时念叨的闲话。
但是误没误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柔嘉忽有些心慌,抿了抿唇,偏着头不愿意承认:“我又没多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
他喜欢什么样的?
萧凛扫了一眼怀里的人,揉了揉她泛红的耳尖:“朕喜欢的是个脾气别扭,口是心非,腰还特别粗的人。”
脾气别扭,口是心非,腰还特别粗的人,这得是什么眼光?
柔嘉暗自腹诽,心里说不出的古怪。
“不过,她倒有一个好处。”萧凛顿了顿,忽然一把握住了她,低笑了一声,“心胸格外过人。”
柔嘉被他攥的心口一紧,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人是她。
“你……”
柔嘉微愠,转过头嗔怒地看着他。
可她一回头,萧凛便突然捧住了她的脸,格外正经地看着她的眼:“朕哪点说的不对?”
他的眼神穿透力极强,柔嘉被他盯的有些思绪有些乱。
脾气别扭,她是有一点。
腰身粗,那是因为怀着孩子。
至于口是心非……
柔嘉小腹一动,忽然清醒了过来,扭过头闷闷地说了一句:“哪点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