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之变后,晋王府便被封了。
登上大宝的辽王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王府宅子。
有人说半夜见宅子里亮过灯,还有人说白天听到井水声。
虽然都是无证传闻,但没过多久,整条街上的人就陆续搬空了。
晋王府连周围民居一起,成了一片鬼宅。
即便如此,辽王仍没有处理它的打算,一直空置着。
新皇登基后,干脆把这处宅子忘了个干净。
晋王府开门那日,韩厉亲自去了。
他以韩厉的身份在京城生活多年,却从没踏入过这条街。
门上的封条经风吹日晒早已掉光。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面前出现的景象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公孙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也没想到会这么整洁干净。
树冒出新芽,草地上一片浅浅的绿,石桌擦拭干净,井边有一只桶,桶是半湿的,显然有人拿它打过水。
园中一草一木皆未荒,桌椅盆井井然有序。
除了安静,一切都和印象中一样。
韩厉的脚不听使唤般擅自迈入院中。
“谁在这里?”他问。
几名侍卫听了,四下去找,不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脚步蹒跚地被带过来。
“禀皇上,这人藏在灶房。”
老人呃呃啊啊地指指耳朵又指指嗓子。
“好像又聋又哑。”公孙阶说。
韩厉缓缓走到老人面前,扶住他。
老人抬头,双眼浑浊呆滞。
他独自生活十八年,听不见说不出,早忘了如何与人相处,即便眼前的是皇上,他也只会用呆滞的目光瞅着。
“孙叔。”韩厉低声唤了一句。
老人仍然没什么反应。
韩厉让人将他扶到旁边坐下,独自往后院走。
公孙阶拦住其它人,不让人跟着。
韩厉沿着熟悉的小道经过一间间屋子,最后在大哥房前停住。
房门边,立着一根银|枪。
他上前,把枪拿在手里。枪|头下方,刻着一个小小的“渊”字。
院门处,公孙阶命人四处检查,看还有没有人藏着,并嘱咐他们千万不要碰坏了东西。
他边等皇上边暗喜。
晋王府大门一开,很多事就好办了,再加上大昭太后……他渐渐有了主意。
接下来,他得找各位老臣谈谈心了。
十八年前的旧事是一笔糊涂帐,先皇不愿处理,不清不白地放在那,今上懒得处理,不闻不问。
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了。
正想着先找谁,就见皇上拿着一根银|枪过来。
他忙迎上去,下意识看了一眼,愣住。
“这是……小晋王的虎胆明心枪!”公孙阶激动地高声道,“这枪是先皇送给小晋王的生辰礼,精工细作,舞起来虎虎生风。一定是先皇不舍收起来的。”
他的激动并非伪装,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推,让他不会为难的方向。
韩厉握着银|枪,冷笑一声。
“原来他也知道愧疚。”
韩厉去了晋王府,纪心言独自在养心殿。
她将一本甘州水患的折子单独放到一旁,下意识盘算起赈灾要多少银子。
折子看多了,对这些事多少有点数了。
皇上是个大家长,哪哪都要钱,挺不容易的。
一个国家想强大,必要先富裕,若仅仅是武力强,最多像西戎那样,打仗可以但永远别想有大起色。
提到赚钱的事,她便来了精神,心想不知林娇儿把酒坊经营的如何。
她看眼日头,问初夏:“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
“皇上怎么还不回来。”
“奴婢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初夏就急急回来了。
“娘娘,您别着急,皇上没什么事。”她先稳住纪心言情绪,然后才说,“车驾在回宫途中遇刺了。”
纪心言吃惊:“遇刺?”
“是,但皇上没大碍,受了一点皮外伤。抓到二十来个人,有几个当场自尽,余下都押去天牢了。”
纪心言只是吃惊,倒没多担心,以韩厉的身手,能让他受皮外伤,对方已经是高人了。
想到这,她问:“什么人这么大胆?”
初夏道:“打听不出来,好像说是和孝宗有关的,一个姓夏的。”
夏君才!
纪心言神情恍惚,慢慢坐回椅子上。
初夏见她的样子,吓一跳:“娘娘您可千万别着急,车驾已经进宫了。”
没过多久,韩厉回来了,他前胸被刺中一剑,所幸伤口不深已经包扎好了。
他面色铁青,一身寒霜,怒气几乎要写在脸上。
跟在他身后的人战战兢兢。
纪心言上去扶住他,见那些臣子内侍诚惶诚恐,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她扶着韩厉坐到桌边。
韩厉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纪心言单手顺着他的背,轻声问:“来了多少人?”
韩厉嘴角微动,正想说话,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气火攻心,再也控制不住,青红色的血丝渐渐从脖颈下漫出。
纪心言赶紧拿了帕子,提醒他:“你的蛊毒,冷静点!”
“愚不可及!!”韩厉胸膛剧烈起伏,他狠狠锤桌,咬牙道,“他自己要死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拉上那几个孩子!”
“孩子?”纪心言下意识反问。
但韩厉根本听不见,他直视前方,穿过虚空不知看向何处。
“我明明留了一条路给他们……我明明……”他只觉得胸口一噎,内力翻涌。
纪心言双手扳上他的脸,用力扭过来对着自己。
“看着我!你冷静点!”她一字一句道,“你的蛊毒快压不住了。”
韩厉看着她,慢慢稳住呼吸,血丝蔓延的速度减缓,逐渐消失。
纪心言用帕子擦去他唇角的血,又快速将桌面收拾好,把那些染了血的东西全都扔进铜盆中,点上火烧了。
韩厉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进了天牢,还怎么活啊。佑安只有十一岁,他天资聪颖,不该死在这种地方。还有兰芝,她已经牺牲了那么多……”
“你别说话了。”纪心言按住他肩膀,命令道,“你去里面疗伤,剩下的事交给我。”
韩厉闻言,睁开眼看向她,片刻后嗯了一声,听话地进了随安室。
火盆中的东西烧光,纪心言命晨冬留下收拾,自己带着初夏走出养心殿。
“娘娘,我们去哪?”初夏问。
“准备马车,去天牢。”
上次来天牢是白天,这次是夜晚。
纪心言挺着微隆的肚子大步往前,初夏一边紧跟一边不断嘱咐“娘娘你慢点小心点”。
狱卒哪敢阻拦,忙暗中去请主事的。
天牢并非天天有人,此时只关着今日刚抓的刺杀皇上的要犯。
还没上过刑,等着明日交给炎武司,就会全部转入内牢。
纪心言一眼便看到关在一起的三个孩子,赵小虎,佑安,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
兰芝关在隔壁,此外还有十来个壮年男子,三三两两地分别关着,粗粗看过去,纪心言没发现夏君才。
狱卒跟在她旁边,小心地问:“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
纪心言指着关着兰芝和孩子们的牢房,说:“把这两个门打开。”
那狱卒立刻跪下:“娘娘饶命,这是天牢,小人不敢。”
“大胆!”初夏呵道,“娘娘叫你们做事,什么敢不敢的。”
正吵时,外面快步走进一紫衣官员,正是今晚当值的刑部主事,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青年挥手,命那狱卒先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纪心言微隆的腹部。
他虽没见过这位娘娘,但早听说过她的名字。
跟着皇上从战场回来,一直隐居在养心殿,虽没有位份,但却能让皇上解散后宫的女人。
他深深揖首,恭敬道:“娘娘深夜到天牢,可有什么要事?”
纪心言看向兰芝,说:“我要带她和这三个孩子离开。”
那青年顿了顿,说:“卑职斗胆,想问一句,娘娘要带他们去哪。”
“带他们离开。”纪心言重复了一遍。
那青年暗自叹气,道:“娘娘可知,他们所犯何事。”
“不知道。”纪心言看向他,“但这位姑娘对我有恩,这三个孩子与我是旧识。”
那青年又道:“此事卑职需禀告皇上……”
纪心言不再听他说,对初夏扬手:“给我。”
初夏从袖中取出一个孩童小臂大小的锤子,递了过去。
那青年愣愣的,不知她们要干什么。
纪心言握住锤子,扬手就要往锁头上砸。
那青年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衣袖。
“娘娘万万不可!”
这一锤子砸下去,得多大力气,惊动肚子里的龙种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上子嗣凋零,好不容易汪帆死了,终于有人怀上了,若是在天牢里出了什么好歹,刑部都得跟着受罚。
那青年情急之下拉了她衣袖,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原地跪下。
“卑职罪该万死!”
纪心言不等他说完,一锤子砸上锁头,发出铛的一声。
初夏看的出,娘娘悠着劲并未使多大力,但那铛声也砸的她心头直震。
她忙上去阻拦:“娘娘,小心身子。”
纪心言扬手,再要砸第二下。
那青年俯身磕头,道:“娘娘,还是让卑职来吧。”
纪心言停手。
那青年却不抬头,冷静道:“卑职冯密,六品刑部主事。开了锁,卑职自去请罪,还望娘娘明日能替卑职多言几句,留下这颗没用的脑袋。”
纪心言眼中带上歉意,她说:“你死不了,起来吧。”
冯密深深叩头,起身将两间牢房的门打开。
兰芝又惊又疑地看着他们。
纪心言快步到她身边,说:“快点跟我走,你不想他们三个死在这吧。”
兰芝看向已经跟着初夏走出牢房的三个孩子,又看向最里面的角落。
纪心言跟着转头,虽然看不清,但她想那个应该就是夏君才。
她拉起兰芝:“快点。”
马车背椅是个隐藏的门,一大三小钻进去,空间勉强够。
将门合上,纪心言端坐椅上,后背往门上一靠。
“走吧。”
初夏驾着马车,行至城门,她亮出令牌,守卫即刻放人。
到了郊外,初夏停车。
“娘娘,出了城门就安全了。京城往东是港口,奴婢送他们上船就行了,娘娘还是回去吧。”
纪心言想了想不放心:“这么晚你上哪找车去,走,快去快回。”
初夏不再多话,专心驾车。
他们直走了两个时辰,天光发白。
港口边,早有一条三层高的大船等在那里,水手们随时准备起锚。
三个孩子从密格钻出,揉着发麻的腿。
兰芝最后一个出来,看向纪心言,忽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嘛。”纪心言吓一跳。
“纪姑娘,你给我一句话。”兰芝抬头,“你说了,我就信。”
“什么话?”
兰芝嘴唇动了动,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韩厉真的死了吗?”
纪心言微怔,完全没想到。
兰芝见她不说话,嘴唇颤抖:“我看到……我看到……皇上躲过了致命的一剑。那是夏将军,凭那个皇上,他不可能躲过的……纪姑娘,韩厉真的死了吗?还是说……”
还是说,我们都被他抛弃了?
纪心言眼神闪躲。
兰芝执着地看着她:“纪姑娘,你说的,我就信,我一定信!”
纪心言深吸气,转头看着她,说:“死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个韩厉已经死了,龙椅上坐的人,姓沈。”
兰芝眼里蓄上泪水:“好,我信了。”
纪心言扶起她:“你们攒攒力气,坐船出海很辛苦。”
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个人。
灰色长衣被海风吹起,又被背后的宽柄大剑压住。
少年依旧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泯之……”兰芝一脸惊讶,看向纪心言,“他怎么会……”
纪心言同样惊讶。
江泯之淡淡开口:“有人付钱,让我送他们出海。”
纪心言顿时明白这肯定是韩厉安排的。
她不再废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子,塞到兰芝手里:“你们快走吧。”
兰芝摇头:“不行,我们走了,那夏将军……”
“他们活不了了。”纪心言冷道。
兰芝抬头:“那我也不走。”
“我不是救你。”纪心言道,“我是救这三个孩子。”
她一把拉过佑安。
佑安踉跄两步,一天未进食再加发麻的双腿让他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乖乖被人拽着。
纪心言将他推到兰芝面前。
“你看看他,他才多大,他天生就该为你们陪葬吗?他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还有他。”她又拽过小虎,“他十三岁,满脑子都是报仇。你和江泯之,你们都是在仇恨中长大的,有多痛苦你们比谁都清楚。你当真舍得让这些孩子和你们一样,在仇恨中长大,永远也没办法享受普通人的快乐吗?”
江泯之眼神黯淡了一瞬。
那第三个孩子被纪心言的样子吓到,偷偷往兰芝身后躲去。
兰芝看看他,又看看佑安,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皇上已经死了,你又何必抱着仇恨活下去。”纪心言苦口婆心,“走吧,拿着钱,去海外,结婚生子,好好生活,享受快乐的人生。让孩子们学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将来还可以回大豫入朝为官,为百姓造福,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报仇吗?”
兰芝嘴唇抖着,眼泪不住往下。
她二十年的人生一直是由别人安排的,现在她要决定这三个孩子的未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原来做决定并不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而是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她看向纪心言,她怎么就敢那么坚定地把她们救出来呢,难道她不知道后果如何吗?
兰芝发现,这个她从前并没有当回事的女孩,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原来一直有着强大的内心。
她猛地握住纪心言的手:“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放了我们,那狗皇帝肯定不会饶了你的。”
纪心言眉头微皱,道:“你真的以为光凭我就能把你们这么多人救出来?你觉得我有本事找到江泯之,把他引过来吗?”
“你什么意思?”
“是皇上,是他不想看着这些孩子枉送性命,所以我才敢这样做。是他的默许,我才能把你们送到这里。也只有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江泯之。”
兰芝惊讶过后,又像明白了什么。
她茫然垂首,低语道:“真的是他吗?”
纪心言点点头。
兰芝又问:“纪姑娘,这个皇上……他一定很喜欢你吧。”
纪心言愣了下,说:“应该……还可以吧。”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让他做一个好皇帝。”兰芝像在说服自己,“如果他能做一个好皇帝,也不枉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奔波。”
水手已经拉起锚,撑起帆。
纪心言看一眼大海方向。
晨光微露,海面白浪轻卷。纵使是最自由的大海,也同样暗藏无数风险。
她收回目光,对兰芝道:“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做一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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