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儿的尸身被赤鱬吃掉了?所以赤鱬才长出了静儿的眉眼?
不可能,只要他并未远游,人在田家庄,他日日都会去探望静儿,静儿的坟冢全无被挖掘过的痕迹,且赤鱬就算化出了人形,亦无法远离水,静儿的坟冢周遭一点水也无,赤鱬如何能将静儿的尸身挖出来并吃掉?
不是静儿被赤鱬吃掉了,赤鱬才长出了静儿的眉眼的,而是静儿的尸身发生了甚么变故,由凡人变成了赤鱬?
但赤鱬自言长于沼泽,静儿的坟冢距沼泽甚远。
莫非静儿投胎转世后,成了赤鱬?
静儿已过世二十九载又三个月又二十六日,并不是没有投胎转世的可能。
但静儿心地善良,生平从未做过错事,身无业障,按理应当会入人道,而非畜生道。
如若投胎转世,静儿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而不是赤鱬。
一年前,他在林中采药之时,偶然救了赤鱬,赤鱬缺水太久,奄奄一息。
当时的赤鱬看起来与鲫鱼差别不大,他原是想将赤鱬带回家,杀了炖汤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大发善心,将赤鱬放回了山溪当中,赤鱬一下子便游走了。
他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半月后,他又一次去林中采药,忽觉口渴,便蹲在溪边喝水。
奇的是,赤鱬骤然出现了。
他一开始并未认出赤鱬,直到赤鱬口吐人言:“凡人,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现下想来,赤鱬第一次对他说话的嗓音像极了静儿。
他当时以为赤鱬打算与田螺姑娘一样,帮他操持家务,未料想,赤鱬居然道:“我乃是赤鱬,只消吃下我的肉,便可治百病。”
他手头上正有一名患者饱受病痛的折磨,而他却无能为力,是以,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道:“只消吃下你的肉,当真可治百病?”
赤鱬颔了颔首:“你将我带回去,割下我的一块肉,喂予患者便可。”
他将信将疑,找了一只空碗来,盛了水,赤鱬跃入了空碗当中,被他带回了家。
以免被患者发现异常,他小心翼翼地割下了赤鱬的肉,辅以对症的草药,熬成了一碗汤药。
将那汤药喂予患者后,奇迹发生了,那患者竟然马上便复原了。
那时的他日日想的都是如何成为神医,以减少更多的死别,见赤鱬真有奇效,他不由起了歹念。
原本救活那患者后,赤鱬的报恩便算是结束了,但他却不舍得将赤鱬放走了。
他告诉自己,赤鱬不过是一尾鱼,纵然不同寻常,亦是一尾鱼,只要能拯救更多的凡人,一尾鱼的性命并不要紧。
于是,他不顾赤鱬的意愿,将其养在了后山的一间矮屋当中。
那矮屋废弃已久,不会有人踏足,赤鱬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之后,他便开始了用赤鱬肉为人治病的日子,赤鱬肉委实神奇,连已过世之人都能从地府救回来。
尤其是那钱姑娘,悬梁自尽已遂,连身子都差不多凉透了,一喝下以赤鱬肉煎的汤药,竟是复活了,且并未留下丁点儿后遗症。
他生怕赤鱬死了,故而,每日至多只从赤鱬身上割下一小块肉,再分成五份。
若有紧急的患者,他第二日便会少医治一名患者。
随着他活死人,医白骨的名声传开,他成了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神医,他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好生得意了一阵子。
不过没多久,他又觉得名与利一般,只能带给他短暂而虚幻的满足。
他毕生想要的惟有静儿,失去了静儿之后,他与行尸走肉无异。
他已将自己与静儿的双亲、祖父母、外祖父母好生养老送终了。
他医术尔尔,对这世间的益处不大,某一日,他下定了决心,待赤鱬死亡,他再也救不了那些重症患者了,他便自尽,追随静儿而去。
静儿倘若尚未投胎转世,在奈何桥等他,他可问心无愧地去见静儿。
自从被他囚禁后,赤鱬再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的,赤鱬不愿被他割肉,必定憎恨着他,他当然理解。
赤鱬的身体一日较一日虚弱,他平静地等待着赤鱬死亡的日子与自己自尽的日子。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
四日前,他迷迷糊糊地正要转醒,右臂突地剧痛难忍,紧接着,他再度听见了一把与静儿相似的嗓音。
他睁开双目,在晨曦中,发现自己的右臂与自己的身体分离,跌落在了床榻上头,断口鲜血淋漓。
他一抬眼,映入眼帘之人,赫然生得与静儿一般样貌。
不同的是静儿是凡人,而对方虽然有着凡人的肢体,但除了面孔,浑身覆满了黑色的鱼鳞。
“静儿……”他又震惊又兴奋,连自己的右臂都顾不上了。
眼前的“静儿”却对他道:“我不是静儿,我是赤鱬。”
“赤鱬?”他吃了一惊,方要问个究竟,赤鱬却是将他掳走了。
赤鱬让他为自己止了血,又在他脖颈上套了麻绳,如同对待狗一样,对待他。
作为报复,赤鱬日日都割他的肉,还威胁他,他若是胆敢逃跑,便将他了结了。
但赤鱬不知道,他一点都不怕死,他之所以不逃跑,是因为赤鱬长着静儿的眉眼。
其实他曾一度害怕自己忘记静儿的长相,静儿一过世,他便用自己所有的积蓄请画师帮静儿画一幅画像,他尽己所能地向画师描述静儿的长相,但画出来的静儿却与生前的静儿却不如何相似。
他只能将就地看只有六七分相似的静儿的画像,日复一日。
静儿过世太久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连画像都泛黄了。
他已思念静儿太久了,即使这个“静儿”很是诡异,可这个“静儿”是活生生的,有着喜怒哀乐的。
割肉又如何?非打即骂又如何?
他对不起“静儿”,被这样对待是理所当然的。
因而,他很是听这个“静儿”的话,要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他知晓田家庄的人都在寻他,但他却故意不让他们寻到。
他已做不得田神医了,对于他们而言,他已然失去了价值。
一旦他被寻到,“静儿”亦会被寻到。
他救了赤鱬之初,赤鱬全无杀伤力,现下的赤鱬能利落地用鱼鳍砍下他的右臂。
他与赤鱬若被寻到,田家庄人中定会出现伤亡,作为医者,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田家庄人人多势众,赤鱬兴许会被抓获,作为恋人,这亦是他不愿看到的。
他希望田家庄人能放弃寻找他,可田家庄人却一直都未放弃,尽管这并不符合他的希望,但说是不感动当然是骗人的。
田家庄人尚未放弃,又来了官府的人,致使他与赤鱬不得不东躲西藏。
适才的一男一女亦在寻找他们,不知是何人?
那一男一女并非田家庄人,难不成是官府的人?
但官府不招女子,而那少年太过年轻了些,理当做不了官府的人。
他唯恐赤鱬杀人,才主动请缨,将俩人赶走。
目前看来,俩人已离开了,不知会不会再回来?
他正思忖着,面颊猝然一疼。
赤鱬从水中探出首来,恶狠狠地道:“勿要再偷窥我,我不是你的静儿,我是赤鱬,我讨厌你偷窥我。”
田神医忐忑地问道:“你为何长着静儿的模样?你当真不是静儿?”
赤鱬不耐烦地道:“我都记不清你到底问了几遍这个问题了,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
田神医坚持不懈地道:“你可否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我为何长着静儿的模样,我当真不是静儿。”赤鱬嘲笑道,“静儿过世太久,你思念成狂,得失心疯了罢?所以才会认为我长得像静儿。”
田神医摇首道:“我确实思念成狂,但我并未得失心疯,我的脑子很清醒,你的确长得与静儿毫无二致。”
赤鱬淡淡地道:“那就是你的眼睛不好使了,将我看成了静儿。”
“但你不止长得与静儿毫无二致,你连嗓音都与静儿甚是相似。”田神医双目发亮,“你理当便是静儿。”
“我看你是疯了,你的静儿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可能记得她的嗓音?”赤鱬扯了扯田神医脖颈上的麻绳,使得田神医一趔趄,继而警告道,“我倦了,须得入睡了,你若敢再偷窥我,我便要了你的性命。”
田神医本来一心求死,因眼下尚未弄清楚赤鱬到底为何有着静儿的眉眼与嗓音,变得惜命了,颔了颔首:“我记下了。”
赤鱬复又沉入了水中,确定田神医当真并未再偷窥她了,才睡了过去。
而田神医则坐于溪畔,努力地回忆着静儿,任凭他如何回忆,他都觉得赤鱬的眉眼与嗓音似极了静儿。
那厢,宋若翡与虞念卿出了森林,找了最近的客栈住下了。
这一回,宋若翡本想要两间客房,奈何这客栈只余下一间客房了。
虞念卿听掌柜这样说,心里头不免泛出些许窃喜。
纵然他尚未弄懂自己对于宋若翡的情感,但他想离宋若翡近些。
昨日,他不愿与宋若翡同床共枕,是怕自己的异常被宋若翡发现。
不过只要他好好掩藏自己的异常,宋若翡不会提防他,想必不会发现罢?
他如是想着,乖乖巧巧地跟着宋若翡进了房间。
这房间不大,算不上简陋,亦算不上豪华。
这房间内并没有软榻,见宋若翡欲要变出软榻来,他出声阻止道:“不必了,我们一道睡罢。”
宋若翡奇怪地道:“你不是嫌弃我睡相不好,搅了你的清梦么?”
“不打紧。”虞念卿听见叩门声,打开房门,见是小二送了浴水来,催促道,“狐媚子,你快去沐浴罢。”
宋若翡沐浴罢,仅着亵衣、亵裤。
虞念卿瞧了宋若翡一眼,当即心如擂鼓。
他赶紧让小二将浴水换了,小二换过浴水后,他自己亦沐浴去了。
一思及这浴桶是宋若翡方才用过的,他不禁浮想联翩。
但思及这浴桶还有旁人用过,他霎时怒火冲天。
他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好容易沐浴罢,行至床榻。
宋若翡已躺下了,手中捧着姜无岐给的剑谱,见得虞念卿,柔声道:“进来罢。”
进来罢?进去哪里?
虞念卿巡睃着宋若翡的身体,是进唇瓣去,抑或是……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暗道:不许瞎想。
宋若翡见状,愕然地道:“念卿,出何事了?”
虞念卿摇了摇首:“并未出何事,我好着呢。”
宋若翡不解地道:“既然你好着呢,为何要拍自己的脑袋?”
虞念卿蛮不讲理地道:“我想拍自己的脑袋,便拍自己的脑袋,与你何干?”
“好罢。”宋若翡不再问,又对虞念卿道,“进来罢。”
虞念卿定了定神,才意识到宋若翡所谓的进来罢是进去床榻里面,因为他曾说过自己喜欢睡在床榻里面。
他脱去鞋履,上了床榻,猫着腰,正要跨过宋若翡,脑中又冒出了各种念头。
宋若翡面色沉静,翻过一页剑谱,并未注意到虞念卿的异常。
虞念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自己躺下了身去。
他将棉被拉至自己的脖颈,转过身去,方要阖上双目,忽而听见宋若翡道:“还疼么?”
“不疼,伤口不深,只是破了皮而已。”他堪堪说罢,鬼使神差地改口道,“可疼了,你亲一下,便不疼了。”
念卿是在向我撒娇么?
宋若翡不疑有他,低下首去,吻上了虞念卿的后颈。
虞念卿的心脏似乎要破开皮肉,跳出来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再亲一下。”
宋若翡便又亲了一下虞念卿的后颈:“念卿莫怕,娘亲会保护好你的。”
说是这样说,但他其实压根没有把握能保护好虞念卿,这样说更多的是为了安虞念卿的心。
虞念卿扭过头去,凝视着宋若翡道:“我已不是小孩儿了,所以我们互相保护罢。”
宋若翡含笑道:“对,你已不是小孩儿了,我们互相保护罢。”
次日,一人一妖又回到了昨日被田神医袭击之处。
他们沿着山溪一路寻找,以防再次受到袭击,于日暮前,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了。
便这样过了四日,第五日,他们到了一沼泽前。
赤鱬多长于沼泽,或许赤鱬的目的地便是沼泽。
宋若翡正色对虞念卿道:“我下去一探究竟,你便在沼泽边等我,自己小心些。”
虞念卿一把拉住了宋若翡的手腕,厉声道:“不准下去,你根本不知下面是何情况,极易着了赤鱬的道。”
宋若翡却是一指又一指地掰开了虞念卿的手指:“这沼泽再危险,亦不可能比渡佛山危险,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终是将虞念卿的所有手指都掰开了,虞念卿心生恐惧,急欲再扣住宋若翡的手腕,却见宋若翡向后退了数步。
宋若翡郑重其事地道:“念卿乖,我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及落地,虞念卿眼睁睁地看着宋若翡跃入了沼泽,他冲了过去,想抓住宋若翡的衣袂而不得。
宋若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但宋若翡从容自若,甚至还有余力对他道:“照顾好自己。”
“我……”他下意识地想跟随宋若翡跃入沼泽,被宋若翡发现了,宋若翡的手指一点左近的石子,那石子击打在了他的心口之上,逼得他连连后退。
他堪堪站定,便看见宋若翡被灭顶了。
他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在沼泽边不住地踱步。
宋若翡不会出事罢?
赤鱬究竟在不在沼泽内?万一宋若翡判断失误,赤鱬不在沼泽内,宋若翡不是白白冒险了么?
宋若翡是否赤鱬的敌手?
宋若翡要如何上来?
他脑中盘旋着万千的念头,而宋若翡还在下沉。
这沼泽深不见底,有鱼类与水草,但没有赤鱬。
宋若翡身处沼泽,难以视物,只能依据田神医被褥上的那片潮湿的气味来搜寻赤鱬。
他任凭自己的身体下沉,不知多久以后,总算是触底了。
他艰难地行走着,不管他如何搜寻,都没有赤鱬的气息。
难道赤鱬的目的地,其实并非沼泽?
正在沼泽边的虞念卿见宋若翡迟迟不出来,急得满头是汗。
忽然间,他听见一把声音道:“你有何目的?”
他循着声音回首一望,看见了五日前,偷袭他的那人。
“你是田神医么?”此人右侧衣袂空空荡荡,应该便是田神医。
“我虽有神医这个虚名,但我其实算不得神医,不过是一江湖郎中罢了。”田神医复又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虞念卿不答反问:“你被赤鱬挟持了?赤鱬在哪儿?是在否沼泽当中?”
赤鱬想必不好相与,赤鱬熟悉沼泽,但宋若翡却不熟悉沼泽,倘使赤鱬当真在沼泽当中,宋若翡的输面着实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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