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翡敏锐地觉察到了红糖糕的异样,他不久前的丑态显然被红糖糕目睹了。
“我……”他顿了顿,思忖着措辞,须臾,启唇道,“我并非女子,迫于无奈,不得不做女子打扮,但我是真心想当念卿的小娘的,我不被娘亲所喜爱,一生与母爱绝缘,而念卿一出生便没了娘亲,我以为自己能当好念卿的小娘,使念卿能享受到母爱。
“阿宝乃是三面人,他自卑得紧,但我其实十分羡慕他,他娘亲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而我娘亲……若不是阿兄已不在人世间了,她怕是连我断了气,都能面不改色。
“红糖糕,你是不是不懂我适才在做甚么?便是你繁衍期期间,我为你做的那件事。实际上,我已有许久不曾做过适才那件事了,我对此兴致缺缺,许是今日饮了松醪酒的缘故罢?我难得来了兴致。不过我并不觉得舒服,不知是不是我太过笨拙了?或许让我心悦之人帮我,我便能觉得舒服了罢?
“但我从未心悦过任何人,我大抵并无心悦于任何人的能力,我害怕被人所抛弃,我根本不会敞开心扉,接受对方。心悦于我之人多不胜数,不过他们大多看中的是我的皮相。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我不讨人喜欢,单凭皮相又能迷惑对方多久?”
虞念卿听罢宋若翡的一席话,不知该当欢喜,还是该当愤怒?
该当欢喜的缘由是宋若翡真心想当他的小娘,宋若翡不曾心悦于任何人;该当愤怒的缘由是宋若翡对爹爹意图不明,分明无心于爹爹,却勾引了爹爹。
最终,所有的情绪竟然都化作了心疼,宋若翡不被其母所喜爱,宋若翡失去了阿兄,宋若翡不知应当如何自我取悦,宋若翡认为自己不讨人喜欢。
宋若翡放下红糖糕,并凝视着红糖糕道:“你想走便走罢,我不留你,你回家去罢,你陪伴了我一年有余,我很是感激,但于你而言,一直陪着我非常无趣罢?我连你在说些甚么都听不懂。你已是成年的赤狐了,你应该去找雌性赤狐交尾,生小赤狐,而不是陪着我虚掷年华,赤狐的寿命不算长,浪费不起。”
他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红糖糕离开,言罢,便转过了身去。
一息,两息,三息……
他并未听见红糖糕的足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过首去,竟见红糖糕还在。
“红糖糕,我知晓你能听懂我的话,你不走是因为你不想走么?抑或是你家距离这虞府路途遥远,你希望我送你回去?”他颇为紧张,被虞念卿所抛弃后,惟有红糖糕陪伴着他,他并不想失去红糖糕。
虞念卿认为自己理当先行离开,再变成原形,回来见宋若翡,问明宋若翡的意图,从而决定是否将宋若翡赶走,可是面对着含笑的宋若翡,他却心如刀割。
他想命令宋若翡不准再笑了,甚至想将宋若翡弄哭。
宋若翡早已习惯于被厌弃了,故作淡然地道:“更深露重,明日我再送你回家好不好?”
只消做好被抛弃的准备,他便不会如何伤心,而他得从这一刻开始做准备了。
关于虞念卿,他便是没有做好被抛弃的准备,不死心,才会缠了虞念卿那么久。
“便这么说定了。”他不再看红糖糕,转身就走。
然而,他堪堪走出一步,便被迫停下了。
他回过首去,意外地见到红糖糕环住了他的左足。
于是,他将红糖糕抱了起来:“你想再陪我一夜么?”
虞念卿气愤于宋若翡的自说自话,吐出小舌头来,舔了一下宋若翡的唇瓣,以表达自己的意思。
宋若翡愕然地道:“你不想走么?”
虞念卿颔了颔首:“嗷嗷嗷。”
宋若翡不解地道:“但我刚才抱你,你明明想挣扎。”
虞念卿用自己的一双毛前爪圈住了宋若翡的脖颈,作为回答。
宋若翡柔声道:“多谢你,你甚么时候想走了,告诉我,我送你走。”
他不能太过依赖红糖糕的陪伴,红糖糕总有一日会走。
虞念卿本来因为自己被宋若翡欺骗而气得牙痒痒,但竟因为宋若翡展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而舍不得生气了。
罢了,宋若翡声称自己迫于无奈,定然是迫于无奈。
宋若翡将红糖糕放于桌案上头,自己沐浴了一番,彻底洗去脏污,方才抱起红糖糕去了暖阁守岁。
待得子时,爆竹声四处响起。
宋若翡这才意识到他忘记买爆竹了。
——前年,他料想虞念卿会喜欢,买了一大堆的烟花爆竹。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爆竹声才消失于无踪了。
他揉着红糖糕的毛耳朵道:“红糖糕,新年好。”
又是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到来了,而他依旧形单影只。
正月里处处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宋若翡给所有人放了假,偌大的虞府仅剩下了他与红糖糕。
他只得亲手做一日三膳给红糖糕吃,并不如何可口,但勉强能下咽。
正月十五,又到了上元灯节。
他与昨年一样,抱着红糖糕逛了灯会,看了舞龙舞狮,吃了应景的浮元子。
正月十五一过,虞府又渐渐热闹起来了,虞府所属的铺子亦陆陆续续地营业了。
他变得忙碌起来了,生意足以占据他大半的时间,且他还得修炼。
起初,他修炼是为了让自己的尾巴根不再发疼,为了能顺利地摘得渡佛草。
而今,他的尾巴根早就不再发疼了,且已能收回尾骨之中了,至于渡佛草,他连虞念卿的面都见不着,浑然不知虞念卿究竟如何了,还需不需要渡佛草。
是以,他其实可以放弃修炼了。
但转念一想,若不修炼,他便不能拯救更多的人。
他没有家人,不过他至少可以保护旁人的家人,使旁人免于家庭破碎。
一日,他正在书房看账本,突然听得如兰来报:“夫人,程大人求见,奴婢已将程大人引至前厅。”
程桐偶尔遇上涉及妖魔鬼怪的案子皆会来找他帮忙,程桐此番前来,必定又出甚么案子了。
他当即放下狼毫,站起身来,抱着红糖糕,向前厅走去。
程桐正负手而立,见得宋若翡,正色道:“劳烦虞夫人随我来。”
“好。”宋若翡跟着程桐出了虞府。
七拐八弯后,程桐在一面墙壁前停下了。
这面墙壁上不知是谁人画了一张鬼面,青面獠牙,阴森可怖。
宋若翡打量着鬼面,问程桐:“这鬼面有何不妥?”
程桐答道:“我昨日办案途径这鬼面,亲眼看到一羽麻雀从这鬼面面前掠过,这鬼面居然活了,吐出了舌头来,卷住麻雀,将麻雀吞了下去。”
这鬼面目前看来仅仅是一张画,甚至连颜色都褪色了些许,当真会吃麻雀?
宋若翡肃然道:“不知内墙如何?我认为我们必须看看内墙。”
这鬼面被画于戚家的外墙,戚家乃是书香门第之家,想必不会在外墙画一张鬼面。
程桐行至戚家大门,抬手叩门。
不一会儿,戚家的管家来开了门,管家并不识得程桐,但还是客气地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程桐直截了当地道:“本官姓程,想看看那面画有鬼面的墙壁的内墙。”
“请程大人稍待。”管家去禀报了戚老爷,戚老爷亲自出来,将程桐与宋若翡引到了那面内墙前。
这面墙壁外墙被画了鬼面,而内墙却光洁如新。
宋若翡捏起一颗小石子冲着内墙掷去,这小石子一撞到内墙,便跌落了下来,与寻常的墙面一般。
他瞧着戚老爷道:“外墙上是何时被画上鬼面的?”
戚老爷不答,而是问道:“敢问夫人是何身份?”
程桐介绍道:“这位乃是虞夫人,本事了得,应本官邀请,协助本官办案。”
戚老爷这才答道:“老朽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前日,一名下人向老朽禀报了鬼面之事,老朽觉得不吉利,便命那下人将鬼面擦掉,不久后,下人禀报鬼面已被擦掉了,可昨日,那下人却禀报鬼面再次出现了。因而,老朽不知那鬼面究竟是自行消失的,还是被擦掉的?若是前者,那鬼面到底是何物;若是后者,到底是谁人故意画了两次鬼面,有何企图?”
宋若翡提议道:“不如我们尝试一番罢?”
程桐赞同地道:“可。”
于是,宋若翡向戚老爷要了一桶水,继而往外墙去了。
他将红糖糕放于自己肩上,而后将汗巾浸湿,稍稍用了些力气,便将鬼面擦去了一大片。
片刻后,他将鬼面彻底地擦掉了,这鬼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足足一个时辰后,这鬼面都未再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出自汉·班固《汉书·李夫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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