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终于回到了洛阳。
当身在房陵的显接到徐彦伯传来的女皇的旨令时,他几乎被吓了个半死。
他想他连这十四年来偏安的生活都不存在了,这十四年来他从未轻举妄动,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他都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怒了他那个母亲,以至于她要把他们一家都押往京城问罪。
就是在这揣测不安的漫漫旅程之后,李显一家平安无恙地抵达了洛阳,并按照原先的安排,由北门悄悄进入后宫,暂住进了女皇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处庭院里。
李显来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懵懵懂懂地走进这个豪华的庭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亡。
他不知道这个庭院,会不会就是他将被赐死的别所。
徐彦伯将李显一家安顿下来后,就告诉李显赶紧梳洗,女皇马要召见他。
想不到圣一个召见的旨令也能把李显吓得个半死,他几乎是瘫倒在韦妃的怀中,喊着不,别只杀他一个,让他们一道去死。
显哆嗦着,他心里那永远也抹不去的死亡阴影近乎让他崩溃。
直到徐彦伯反复保证圣是要见他而不是杀他,显才勉强站了起来,开始在木箱中慌乱地翻找他的朝服。
“是的是的,要穿朝服,是要穿的,既然是死在洛阳,死在皇宫,那就要死得体面一些……”
李显身为皇子,又做过太子,天子,朝服自然是有的。可在房陵的十四年里,他却从不曾穿过它们一次,而随着时间的累积,这些朝服也被越来越深地压在了箱底。
直到此刻,他要拜见女皇,那些十四年不曾见过天日的朝服才终于被翻找出来。
结果它们不是破旧不堪,满是皱褶,就是黯淡无光,不再合适。
李显在慌乱中无奈地试了一件又一件,他的朝服被扔了一地,却没有一件是合适的。
最后他沮丧地坐在椅子,竟然落下泪来。
而同样为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而陷入慌乱和沮丧的,还有让李显陷入深深恐惧之中的那个武曌。
她虽是女皇,但作为母亲的一颗心还是存在的。
她老了,这次她要见的是她已经阔别了十四年的儿子,她让侍女们把衣服一套一套地拿来选择,她又让她们把她的发型换了好几种,但是她都不满意,她全都不满意。
后来女皇摔碎了铜镜,因为她在铜镜中看到了一张又老又憔悴的脸。
最终,女皇赶走了所有的侍女,她独自在寝宫里徘徊着,她甚至遣开了张氏兄弟,在整个知道她儿子已经近在咫尺的傍晚,武曌都独自一人待在她的寝宫里,任凭徐彦伯在门外焦急地守候着。
后来,女皇叫来了婉儿。
因为焦虑紧张中的女皇终于做出了决定,那是她反复思虑后才做出的决定。
她决定,在这个傍晚,她不见她的儿子了。
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做好见李显的准备,她觉得仓促间见了李显,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她要再想想。
所以她叫来了婉儿,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婉儿能帮助她。
“你看朕的衣服合适吗?”女皇对身前的婉儿问道。
“就是说庐陵王回来了?”婉儿看了一眼,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女皇有些惊讶。
“婉儿看见陛下的衣服就知道陛下是要召见庐陵王了。”
“这身衣服有什么特别的?”
“它是陛下精心挑选的,亲切而又威严,婉儿不知道这身衣服能不能让庐陵王感受到,您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是大周的皇帝。”婉儿解释道。“但是,朕取消了今晚的会见了。”
“婉儿不明白。”婉儿有些疑惑。
“朕觉得这样的会见太匆忙也太随意了,而且这种会见安排在朕的后宫也不合适,毕竟朕是天子,而他是朝臣。”
“可陛下也是母亲。”
“朕的皇位才是高于一切的,所以,朕只能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召见他,明天早朝之前,带他来政务殿,去通知他吧。”武曌下定了决心。
“陛下是要婉儿去?”
“是的,朕要你去,朕要知道十四年后显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朕要知道他的全部,去吧,只有你能看透他的心,朕在这里等你……”
于是婉儿提着灯,走过后宫深深的长夜。
在那长长的甬道,婉儿独自一人走着,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
因为她不知道显是不是还在怨恨她,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显的面前。
她很慢地走着,但那不短的路程却很快地走完了。
她终于来到了李显一家临时住下的庭院,庭院里是冷漠的凄凉,毫无声息,婉儿低调地走了进去。
她走进正堂,看见了满屋散落的朝服,那是她不曾预料到的景象,那斑驳的,被岁月所侵蚀的旧日辉煌,单单是这一片残败的景象,就足以证明显在十四年中是怎样的艰辛。
然后婉儿就看到了显,那个垂立在墙角的灰头土脸的男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憔悴苍老、唯唯诺诺的男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年轻气盛的天子!
婉儿看着李显,她心里很难受,就像她看见李旦时的那样。
而显竟然不敢抬起头来看婉儿。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在那一份残败的心情中。
“大人这些年来可好,奴婢是婉儿。”最终,还是婉儿首先开口道。
显依然低着头,“我知道是你,你是代表圣来的,你是要接我去见圣吗?”
“是圣要婉儿通知大人,今晚的觐见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
直到此刻,依然如惊弓之鸟的李显才猛地抬起头,他惊异于母亲突然取消的会见,他不知道在这背后,又是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李显是因为害怕才抬起的头,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婉儿。
而婉儿所带给他的惊异,比圣不召见他了还要令他震惊。
他久久地盯着婉儿,他不敢相信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当初曾经那么熟悉和喜欢的婉儿。
“大人不认识我了?”
突然,婉儿抬手捂住了她额头的那道疤痕,是显惊异的目光,才让她再度回想起了这个已经陪伴了她很久,几乎快让她忘掉的墨迹。
她今天没有点那朵梅花,李显的目光刺痛了她的内心。
婉儿拼命地捂着那道疤痕,她陌生而又恐惧地看着显,后退着,转身快步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