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葱郁,合欢花闹腾了整个枝头,参差的花影随风婆娑,深幽之处却唤来了几片玉簪垂垂坠地,洛府便进了一位贵人。
谢甄陪着华容公主郭妙施进了闲步斋,迎面碰上红笺领了一起子丫头端了药盏正要往寝居里进,那药盏里的苦涩意味透过阖得密密的盖忍不住地往外钻。红笺见了礼起身,就瞧着华容公主拈了帕子抹眼泪。
本就是弱不禁风的娇女儿,今儿还穿了件极素淡的玉色烟罗曳地长裙,离得近了些才注意到衣裙上还绣着绯红花纹。乌鸦鸦的发髻挽成素雅的螺,配着一枚镶暗红玛瑙的平花玉钗,旁侧饰了月色的珠花,衬着一张苍白的脸,精致的眉眼里含着载不动的愁怨,抹不去的心事,越发显得整个人似狂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株弱柳。
这好不容易止住泪的人进了屋,瞧着帘子里面色凄怆的秭姜皱着眉头将一碗药饮下,佯装着笑意地在饮茶漱口,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谢甄在一旁劝道:“郡主今儿身子已然大好了,公主自是不必忧心,这姊妹情深也要顾及着玉体。”
那厢哭着的人抽抽搭搭地道:“本想着姜妹妹雨里头跌了跤,旁边总有丫头伺候左右伤不到哪处,哪成想……定要和母后说说,妹妹可是遭了大罪。”
秭姜道:“就是伤着了筋骨,蹭着了面皮,太医交代切莫下地,养着个几日便好,华容你也不必担心。全是怪罪昨儿那场子雨,下得忒不是时候,扫了人的兴。本想着赶去给舅母贺寿,瞧瞧如今,你倒是看我这个摔坏脸的东施来了。”
郭妙施闻言破涕为笑,“妹妹瞧你这话说的,本就是个西施在世的,养好了还不是一样清妙绝伦?你这一跤跌得瓷实,可跌碎了京城世家公子的心,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好,盼着你及笄,好娶过门金屋藏娇呢,你说是不是,益阳姐姐?”
谢甄俯身一笑,温柔随意,“殿下说得极是,前些日子听大人提及皇后娘娘有意将郡主指给太子殿下,如今郡主及笄礼快要到了,这赐婚的旨意怕是也要到了府里了。”
秭姜眯了眯眼眸,这话听着怎么都有盼嫁父母的急切,不禁冷笑,“如我这般的河东狮,哪个不言彪悍骄纵,莫说太子哥哥,满京城恐怕也没一个人愿意要的,金屋藏个彪悍娇,我瞧着谁家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妙施以帕掩唇嗤嗤地笑,“莫说你是河东狮还是彪悍娇,太子哥哥可都盼星星盼月亮呢,就是母后舍不得你,想着在跟前多看着瞧着几年的。时辰不留人,你呀,转眼及笄了,婚事得操办起来了,要是做了我的嫂子,当真是喜事一桩呢!”
秭姜挑了眉眼,隔着帘子瞧坐在圆杌上的两个人,雾蒙蒙地看不清神色只道:“华容,你可比我长些年岁,这婚事自然得是先置办你的。你满心满眼都是洛大人洛先生,要不你先嫁进洛府里来,喜上加喜?”
被道了名姓的姑娘到底是个羞赧的性子,涨红了一张脸便要起身来拧秭姜的嘴,这边姐妹情深嬉闹玩笑,外头就有人请甄姨娘。谢甄立刻起身给二人请了安告辞离去。
待人走远了,郭妙施才开始怪罪起秭姜,“瞧你没遮没拦的,当着她的面提那些个有的没的可伤透了心,我得寻个时辰找她赔个罪,人家才是正经的洛府的姨娘。”
秭姜哼了一声便冷了脸,放下手中暖意融融的的梅花纹白瓷茶盏道:“你也道是姨娘,嫁了进来便身不由己,还能拦着洛央立正房夫人?就连她父亲陈留郡王不也无可奈何么?”
郭妙施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是,不过洛大人倒是沉得住气,迟迟不肯立正房夫人,你在洛府里虽说益阳姐姐周到细致,到底不是正房,很是不便。”
秭姜无关痛痒,也不接话,懒懒地笑了笑。
一个男人,年近而立只得了一个妾,这满天下都没有比他洛央更奇怪的了。富贵盈门又身子正常,旁的人只道是洛大人对益阳乡君宠爱有加,可那人不过是为了谢甄父亲陈留郡王谢怀登手里十万的兵权。一日在书房二人的对话她听得真切,一个要兵权一个要名分,妥妥当当的一场交易终究让女儿家的心事给变了味道。谢甄虽说得将门虎女、巾帼英雄,但还是一颗女儿心肠,女子有几个能逃脱情之一字,一场权势的交易却情愿赔上一颗真心,说到底就是一个痴儿。
当然了,秭姜从来都是对外横,对外人一副疾言厉色的嚣张模样,但从不会在外头随便编排洛央,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左右不过回府对那人拳打脚踢。倒不是因为惧怕洛央权势手段如同旁人一般对他顶礼膜拜,她只对他们夫妻的事情兴趣缺缺,更不会主动过问他立妻纳妾的问题来给自己添堵。
不过摄政大人洛央生得只应天上有,这等缠绵悱恻的传闻和他的滔天权势一般妇孺皆知,这话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奇闻异事,女子们芳心暗许遥遥而寄倒也不难理解,偶尔也会有人打探打探这位理想郎君的喜好偏爱。
华容低着头歪了发髻,柔柔地扶了扶这话才问出口,“洛大人当真没有立正房的意思?”
这种打探她不是第一个,也断然不是最后一个。秭姜意兴阑珊,“这事得问谢甄,她比我更关心,你向她赔罪的时候顺便问问。”
华容被她说的面红耳赤,木讷了半晌才啐道,“你个小丫头,年岁不大,心眼子可多,我要是问了,这罪也是白赔了。行了咱们不说这个,今儿个太子哥哥本想来着。你也知道庞家的二姐姐前儿去了个孩子,哭得正伤心,谁知道今儿……庞家的三姐姐也去了……还去的那么惨……唉……”秋心两半拆,一个模模糊糊的腔调便被一声婉转低沉的喟叹给吊了高,抽抽噎噎的不肯下来,左右一腔子怨一腔子哀,不发泄的净了绝无叫旁人安生。
这事情满京城都传遍了,宫里传出去的话,七王爷酒后失德宠幸了庞家三小姐,本想着立为七王妃,谁知那庞三小姐骨气硬有主意,糟践的身子断不肯苟活于人世,归家便投了池塘,存了一世贞洁却可怜了一缕芳魂。
红笺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恨得险些绞碎了帕子,“什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下贱的胚子,老子娘都不肯认的贱种。怕是人找到的时候就不成了,说得冠冕堂皇一肚子男盗女娼。”
秭姜听她骂完便是一阵心凉,若不是洛央将她救出来如今死的怕就是自己了。她不知道洛央为何将庞家的姑娘作了自己的替身,约莫着和庞家的长子庞钊脱不了干系。那庞家家主是皇上的老师,迂腐成性仗着自己那点子教授皇上的恩德给孙子庞钊在兵部某了个侍郎的差事,私下里倒是有想头。
大魏本就是马背上的天下,男人生来就有血腥,更遑论着天子脚下的臣工,那些有权势有依仗的,日日瞧着那富丽堂皇的龙椅,难免不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皇上子嗣不盛,仅有二子四女,小皇子如今才三岁,太子又软弱事事依从温贤皇后章氏和章家,这手握重权的七王爷暴虐狠辣,自然是下任帝王极强的竞争对手,胜算颇大。
庞家这般对皇室的恩惠,旁人是比不得的,一心只想着能做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先是和太子攀亲,后又瞧着郭协是个景气的主,那庞钊又和郭协沆瀣一气,脚踏两只船,明里是太子的大舅哥,暗里却是七王的麾下谋。而郭协又是洛央的死敌,如此想来便也说得通畅。
郭协得她不着就出了个下作的法子,这么一来却是可怜了那娇滴滴如花似玉的美娇人,红颜薄命落入魔掌以致香消玉殒。说到底也算是她的替身亡魂,也只能在心里哪处默默地烧些纸钱,念叨着来生投个好人家莫要瞧上这些王侯贵族。
那厢郭妙施哭完了,才抽抽噎噎地道:“庞家三姐姐是个直脾气,受了这般的屈辱断然是不肯好生地活在世上。”她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三姐姐的脾气过于倔强,本就是妾室生养的,出身差了些却心高气傲的……倒也是庞老大人宠惯坏了的。七舅舅那个人虽然阴狠些,但配给她做郎君断然也是不曾辱没了她,即使不光彩些成了夫妻……这些又有何不好说的不好过的。这天下又不是人人都如同洛大人一般,这般稀世的男子。三姐姐真是可惜了……”
心高气傲的女子断然承受不了如此肮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少女的心思单纯得紧,又是养在大内深宫,那个凌厉的母亲自然是说不得的,多说多错索性搁在心里。遇上能说的人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柔柔软软地全带着委曲求全。以致后来见的多了,瞧得远了,才渐渐明白华容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好说与不好过的,全是容得事情多了才有了弥勒那般方外的笑意。
茶冷话尽,最近都是糟心的事情,两个人也不如往日说得半成多,眼瞧着快到了晌午,华容便告辞自去了。
红笺端一盆温水进来,命人撤去了珠帘又小心翼翼将她脸上抹得惨兮兮的妆收拾了,露出一个娇俏俏的水芙蓉来才道:“公主这趟来,主子可受了老大的罪,说话便是哭哭啼啼不停,还生想着大人,大人可哪能受了这么一位水做的雕的,心狠手辣地碰坏了可吓死个人?”
秭姜抬头笑意融融,伸手戳她脑门,“不长心的丫头,在人后编排。小心洛大人把你捉了去打板子,噼里啪啦的,我去瞧热闹。”
热闹倒是现成的,屋子外头似乎是易安的声音,喝令着人不晓得做些什么。
红笺头也不抬细细地给她梳发,“昨儿您不是教大人在跟前伺候,易安那个小崽子就奉命从书房把大人的用具给搬到闲步斋了。话说回来,您真想洛大人来伺候,那可是比七王爷还要狠戾的主?”
秭姜和燎了尾巴的猫似的,气哼哼地道:“那人他自作主张惯了,我就是顺口一说他就当了真,我教他去死他怎生不去呐?昨儿登了堂今儿就想入室,德行!”
红笺憋笑,这登了堂了可不就等着入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