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雨势收不住,倾盆而下。皆说是兵败如山倒,不过是偶有倾颓之势,便有人得了包天的胆子,敢拦她秭姜的人也不在少数。重檐黄瓦庑殿顶入了眼,在扯不断的雨帘里仍旧威严显赫,不可一世。太子郭邺一身描金盘龙朝服,撑着伞站在五凤楼前遥遥地向她望过来,挡住了入宫的去路。谢甄跪在他脚边,红着眼睛,说尽了话哭哑了嗓,一身傲骨也顾不得,谢家的尊严抛到脑后,却也换不来一条人命。秭姜不敢在天子脚下造次,得保得自己的命才有旁的功夫说洛央。忍得一身疼,勉强下了马对着太子颔首,“见过太子哥哥。”郭邺仍旧是平和的笑,清俊的眉目,却也不曾上前一步,只是温和地问她,“怎的不再府中好生休息,冒雨到的此处?可是府中的人不尽心?”秭姜望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官礼,“秭姜是个惫懒之人,多日不曾入朝拜见皇帝舅舅,心中有愧。赶着今儿早朝之时入殿觐见,想着替圣上分忧。不成想遇到了太子哥哥,烦劳殿下替秭姜通禀一声,道是不孝女前来拜见圣上。”“姜儿,不是我不与你方便。只是今儿出了要紧的事,事关社稷,宫闱肃正。父皇早便知晓你定是要往此处来的,才命我到这处候着你。”郭邺瞧着她,劝慰顽劣的稚童,七分的耐心,三分的无奈,好话说尽,只盼能悬崖勒马,“里头都是男子的家国大事,今日不辩个明白决计不肯罢休。你一介女子,他们怎会将你放在眼中,去了也是平白添烦恼。若是觐见父皇,何不寻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再来,也好过听那起子朝臣争论不休。”摆明了不让她入宫,当是洛央成了众矢之的,饶是太子这般无欲无求的储君如今都起了旁的念头,想想里头的场景,不知该怎是油煎火烹。她抬头,隔着模糊地雨帘子望着一身朝服的太子,长身玉立,是个监国的权势儿郎。却不知什么时候眉宇间多了凝重,端正稳妥,肃板庄严,越发的教人心烦意乱。秭姜撑着伞稳稳地向郭邺走过去,眉目如画,含着腊月的冰霜欺身立在了他跟前。郭邺皱眉,瞬间又舒展开来,“姜儿,你这是何意?”“没甚的意思,我要入朝,劳烦殿下通禀!”眉眼俱厉,横行京城的清河郡主的高傲和贵气,在这皇家威严的五凤楼前一丝半分都不曾少过。他仍旧耐着性子劝,“姜儿……此事不同儿戏,若是你硬要闯宫,父皇怪罪下来,莫说今儿洛大人有罪在身,就是无罪也决计不能善罢甘休。你不如回府好生休息,有了消息我便派人通传,如何?”他是循循善诱的私塾夫子,倾尽心血也换不来她这么个顽劣弟子的半分真情,当真可叹。秭姜往前再迈一步,裹着杀气钉在他面前,“我今儿必然要入的宫去,谁劝都不成,望殿下见谅,秭姜并无意冒犯。烦请殿下命守宫的人让条路,给个方便,择日必负荆请罪!”郭邺身后的守宫禁卫,多少也瞧出两位贵人今儿剑拔弩张,寸步不让。面上和善指不定下一刻是怎的风起云涌,听不得做不得,便只能牢牢地守在宫门前,单等着分出胜负也好有个决断。“姜儿……”郭邺脸色煞白,闭了闭眼又道,“此事……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母后她……一心指认,证据确凿……无论这件事情真假,母后同洛大人都没有一个好的归处。父皇极爱面子,出了这档子事他怎能轻易放过?你一个姑娘家,何必牵扯进这趟浑水里,又能做些甚的……连我都……”“太子哥哥,既然执意不肯替秭姜通传,那我也只好贸然闯宫,一切罪责便是由我来担,同殿下无半分干系!”她执着伞,绕开郭邺,提步往宫门口走。“姜儿!”身后的人扬声唤她,却似一道命令,守在宫门前的禁卫纷纷围拢过来,堵死了去路。郭邺上前扯住她的衣袖,皱着眉头急道,“你这是不要性命了不成,为了他,你连死都甘愿么?”秭姜抬头,似是听了笑话,纳罕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秭姜今日就是看不惯有人蓄意陷害我大魏的忠良,哪里说到生死之事。你拦也好不拦也罢,眼下我必是要进的宫去,管他什么刀山火海,我定是要闯的。”郭邺攥着她的衣袖颓然地放下,一腔的力气散了干净,摆手道:“请郡主回府。”“谁敢!”秭姜冷眼觑了围来的禁卫一眼,抬手扯下斗篷,露出一身紫青色朝服,手中捧着二尺来长的嵌金紫檀匣道,“我手中乃是先皇赐于我父鲁国公丹书铁券半卷,上书卿子孙恕九死,乃言入宫直谏,不得乖违!”她扫了众人一眼,又将目光停在郭邺身上,“殿下,今日我秭姜身着朝服,手捧丹书,有谏言要上达天听,入宫名正言顺,敢问殿下为何阻拦?”十来斤的丹书铁劵稳稳当当地捧在手里。郭邺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失了魂魄,丢了心思,话却不晓得从哪般说起,都是错!“诸位且听着,我秭姜是从一品的清河郡主,领了先皇的圣旨同圣上的手谕,入得朝堂,议得家国天下事。我今儿手捧丹书铁券前来却被拦在此处,究竟是何道理?我倒要请问诸位,谁给尔等权力,不顾先帝圣旨,枉顾圣上手谕也要拦我与此?秭姜不服,但有一息尚存,也要替清河郡主这声名号讨个公道!”围拢而来的人群,乌压压的没人敢动,瞧着她手里的丹书铁券只得了下跪请罪的份,一份死物却是鲁国公同阳宁公主的世家荣耀,何人开罪的起?紧阖的右侧掖门吱呀呀地从外向内推开,三十六个鎏金的涿弋徐徐地没进暗沉沉的门洞内,隐隐地看得见向内功延伸的地台。迈出的步子却被人止住,“姜儿——”郭邺从身后扯住了她的衣袖,霎时被她挣开,只回首告罪,“多有冒犯!”语毕,便匆匆地去了。不晓得是否错觉,有一人道了一声多谢。她来不及管顾,一头扎进那宽则百丈的宫道上。郭邺望着远去的人影,冷了眉眼,心中讥讽,一甩衣袖这才发觉手掌攥出了血印,疼的钻心。朝堂上争执的热闹,人声鼎沸,丝毫不亚于集市的喧嚣。昨儿个的晚朝连着今日的早朝,一夜半日,左右不过是皇后承认私情引来轩然大波。往日尊仪万千的朝臣哪里还记得禁止立班不正、无故离位的规矩,一个个斗鸡似的,红了脸歪了穿戴,得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势必要得出个所以然。听了内侍监的通报,这才一致望向外头执了笏板徐徐而上的女子!竟是她!入得殿,阴森森的紧张,众人面色各异,许是藏着莫名的心思。丹陛下瘫着披头散发的温贤皇后,一身月白的麻裙,揉皱了枯萎的花,提不起劲头,被剪姈扶着嘤嘤地哭;后头跪着洛央,倔强的腰板拔得挺直,发冠上的流苏纹丝不动。她看的难过,咬紧了唇这才敛了心神跪拜,“臣女秭姜拜见陛下!”皇帝眯了眯眸子,倚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将她望了好一会才道:“朕听闻,你不顾太子劝阻,一意闯宫见朕,所为何事?”也不教她起身,余怒未消。“臣女听闻温贤罪人同洛央的事,臣女知晓隐情,特来启禀陛下,以正圣听!”身侧挺拔的背影微微地晃了晃,她挪开了目光。“哦?你从未上朝,朕只当你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不成想,这及笄方罢竟也关心起社稷之事。你倒是同朕说说,你晓得的隐情所谓哪般?”秭姜再拜,“秭姜放肆,陛下恕罪!”说罢,一手指向那跪着的剪姈,“头一个当是要问剪姈姑姑,听闻姑姑言明数次领洛央至坤宁宫同皇后私会,是也不是?”“……是。”“洛央同皇后私会,如此隐秘的事由,你可否在场?”“……不在,奴婢守在后门等洛大人出宫,听得屋内有男女嬉笑之声。”“也便是说你并未看清屋内是何人?”她步步紧逼,势要她就范。“……是……不是,不是,奴婢看见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剪姈回过头望着她,目光里极是惊恐,料到她的意思,极力否认。“当朝皇后同臣子私会场景,难道由剪姈姑姑从头至尾看个齐全不成?如此密事,敢问姑姑如何说服温罪人同洛央?”剪姈撤了手,主仆二人瘫作一团,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扑在地上磕头听响,出声见血,“陛下,陛下明鉴,奴婢没有,没有,没有亲眼得见……陛下明鉴……”秭姜接着道:“既然你未曾亲眼得见,又如何断定屋内的女子定是皇后无疑?”剪姈不语,瞠目结舌望着她一脸笃定的模样,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秭姜冷笑出声,便要说话。落在地上的广袖轻轻一动,她顺势望过去,洛央皱了眉头,微微地摇了摇。她不理,勾唇对着皇上再拜,“皇舅舅,剪姈姑姑所言,半真半假。在屋内同洛央私会的女子便是秭姜,秭姜倾慕洛央已久,久在宫中思念甚笃,只求得见一面。未央台便在坤宁宫后门处,剪姈姑姑听错也在所难免,因此才落下这等误会,求皇舅舅责罚!”外头一道雷端正地劈在勤政殿的台阶上,惊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