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央的性子没人比她再清楚了,一单认定了绝无更改。先头纵着她胡作非为,如今辨清楚了轻重,她也就成了他的人。这先要是她打心眼儿里头认可,以往哪里有这般亲近,嬉笑玩闹适可而止。他隐忍她瞧得见,只是不晓得其中意思罢了。如今全然放到了眼皮下,她同洛央自然也是要同画中的人这般相处的,除开乍一看的惊慌羞涩,竟是有些隐隐的期待。
完了完了,哪家姑娘会如她一般不晓得羞涩?说到底都是洛央那个登徒子,想出这么一招。寻了这些,这些教她瞧,还有外头那两个嬷嬷,什么夫妻之道,阴阳调和……她捂住了脸,白皙的指跟在眼前朦胧一片,又回到了方才画里的荒郊野岭,秋日昏黄。
不晓得过了多久,屋子里头仅剩的一丝亮光也没了踪迹,乌压压的一片;斗转星移,偶有皎洁的月色透过疏离的树丛推开纱帘翻飞的小棱窗,投下一秤星罗棋布。外头有人说话,把她从胡思乱想里惊醒,“郡主可在?”
红笺敲门,“姑娘,太子殿下。”
秭姜起身燃了灯,将匣子收拾的妥帖了,才施施然开了门往外瞧。郭邺负手而立,身边站着低眉顺眼的红笺,她笑:“原来是太子哥哥,方才照看华容困顿了些,寻了个地儿就眯了会子。”
郭邺摆手,温和道:“无碍的,我去看了妙施,她睡下了;许久没见到你我放心不下,这才过来瞧瞧。”掀步往屋子里进问道:“可曾用过饭,我教小子备下,让人端进来?”
她点头,拖了披帛往小几那处去。他随在后头,一不小心踏上了一脚,长长的披帛扯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绷得极紧。她回过头,看着他慌张地松开了靴子,歉意地笑了笑,战战兢兢,待她入了座,他才迈步走过来。
秭姜多瞧了他几眼,他避开了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她笑,心不由得提了上来,寻个机会问,“太子哥哥独自前来,天黑也没人在跟前伺候。”
郭邺有些无奈,“郑如海贪杯,被两个小子灌得猛了些,晕乎得站不住。我瞧他恁大个年岁了,教人带着回了。这府邸到底是妙施的住处,也没得什么。”
她笑道:“今儿是华容的好日子,郑公公多喝几杯实属寻常。他瞧着我们长大,华容嫁了想必他也是高兴的。”
郭邺点头,“可不是的,再过些日子华容正式大婚他定是更加欢喜的。”外头的嬷嬷进来布了晚膳,收拾了匣子出去,他接着道:“甭说她和洛大人,不几个月出去,咱们也该操持起来了,家里头寻了宫里的老人置办。我寻思着若是你近日里得空,邀上华容一处往府邸里瞧瞧,旁人也说不上什么。”
他说的兴奋,秭姜扮作一副羞涩的模样低头道:“我也没甚的想法,左右太子哥哥寻的都是贴心的人,置办下来决计不差的;何况府里还有几位夫人,帮衬着定是教人安心的。”
他以为着她呷醋,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道:“姜儿,你不必在意的。我娶她们,无非是当年温贤……罪人的意思,与她们没什么感情;可终归是夫妻,好歹有着一层声名在,不好拂了几位大人的面子。若是你不喜欢,我日后便不去西苑可好?”
他待她的心思全然是好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若当真是嫁过去指不定也是能琴瑟和鸣。可惜得很,青梅竹马也没得半分情意,她爱上了旁人,谁也怪不得谁。
秭姜歪着头笑,饭菜也没入口几箸,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呢,几位夫人和太子哥哥情深意重,前些日子在府里叨扰,看着也是羡慕的。想想日后作伴,夫人们也各有各的性子,许是进了府邸热闹得很。太子哥哥着实多虑了,日后都是自家的姐妹,一个府里关起门来过日子,哪里有什么计较不计较的。”
郭邺面色讪讪的,自己娶了那么多房妻妾,着实对不起姑娘家家的。先前以为三妻四妾在正常不过,可是赐婚的旨意下来,无一日不惶恐。秭姜骄纵任性,不是那么与人共侍一夫的脾性,如今瞧着云淡风轻的柔顺模样,她究竟在不在意这道圣旨都是怀疑的。好在,过了今晚,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秭姜不言语只顾埋着头用饭,昏沉沉的瞧不清碗筷。起先以为着迷糊久了,可后来心口乱跳浑身燥热,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眯着眼睛偷偷望过去,郭邺正端坐在小几后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
她生活在宫中十来年,明的暗的下作手段瞧着也不是一回两回,却不成想郭邺有朝一日会用到她身上来。她搁下碗筷,手默默地缩进了衣袖里,有一柄匕首,去了鞘,狠狠地划过掌心,难耐的疼痛才教她清醒了些。
郭邺举筷的手顿了顿,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唇角无谓地笑了笑。所有的憧憬一瞬间消失干净,凋零的秋冬之际,哪里来的繁花似锦,南柯一梦,海市蜃楼罢了,只他一个人执意要往虚妄的幻境里去。
他坐在厚重的灯影里,写得都是落寞,愧疚和执念。
她是他求之不得的,比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还要难;为了它,他隐忍,眼瞧着就要大功告成,可她呢,遥遥无期。他出此下策,别无他法。
秭姜勉强撑着,不教他看出破绽来,“太子哥哥,咱们在一处长大,十来年了。太子哥哥性子柔顺,秭姜却是个顽劣之辈,少不得夫子和几位表兄的叱骂,想是哪回,都是太子哥哥替我一力抗下。太子哥哥的好,秭姜生生世世都记得住。你我打小无依无靠,至少在宫里算得上相依为命,太子哥哥,我一直以为你从不肯伤害我。”
“姜儿——”郭邺惊慌失措,起身来拉她,却被她起身堪堪避过。血顺着手肘往下流,幸好她寻了一件绯金的长裙,都掩在了黑暗之处,旁人瞧不见。
“姜儿,我嫉妒。我们相处十三年,我爱你,我想娶你。”他眉眼悲伤,“可是呢,你却喜欢上了洛央,我何处比不上他?他不过是个异国的质子,卑贱之身,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无所不用其极。他是我大魏的奸佞,宵小之徒,无人不想除之而后快。朝野上被他打压专权的大臣,无不怨声载道;何况他又长你十五岁,哪一点配得上你?”他恨她无心,又爱入膏肓。
“你口中的洛央如此不堪,那也不过是你的看法。”秭姜不着痕迹地往门口退,一甩衣袖道:“你记恨他也好,要除掉他也罢,总之是你们男人的权势斗争,何苦要把旁人牵扯进去?你给我下药,难不成算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吗?”身旁的红笺欲言又止,低着头张了张嘴,可惜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郭邺打量她,神台清明,全然见不到混沌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恐惧起来。难不成她没吃下那些,才会如同眼前的模样,冷冰冰地望着,瞧着一个陌生人,厌恶,憎恨,当真是要失去她了吧?他悔痛难当,身上那根骨头被抽走了,软塌塌地地瘫在了地上,“姜儿……对不起,我……”他贪念过重,深陷在这一场纠葛和伤害里,缠住了心,裹住了身,无法自拔。
秭姜撑得难耐,摸上了匕首又是狠狠地一划,“这件事往后谁也莫要再提,今儿是华容好日子,若是殿下一意孤行,难免伤及皇家颜面。咱们就此别过!”
“姜儿……”
她转身往门外走,红笺欲跟上,被她一眼扫了过来,“太子殿下在此,红笺你还是莫要往别处去了。”
泪断了线,扑簌簌地掉,情起情灭,隔着一道悔恨。
外头寒风正盛,身子烧得难捱,两个婆子见事不对赶紧过来搀住了,“郡主……”
秭姜勉强睁着眼睛,嗓子险些被灼坏了,“带我,去见洛央,快些……”
前院的热闹还未散尽,洛央从场面上的应酬脱身,站到廊下散酒气。谢甄端着一盅汤缓缓地行了过来,“大人,解酒的汤药,快用些,迎着风,仔细头疼。”
他不理,揉着额角养神。
谢甄也不在乎,揭了盖儿,送了碗盅到他跟前,“妾身明日就回陈留了,今日想着再给大人熬最后一次汤,善始善终。妾身留了方子,日后,都要交给郡主了……”
“哗啦”一声,烫手的药汤泼花了她的缠枝纹百合马面裙,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洛央掐住了脖子抵上了一旁的红漆盘柱上。那厢有伺候的小丫头见势不对,慌张地也不敢跑,只得寻了一处假山躲进去,露一个裙摆,直哆嗦。
洛央盯着她冷笑,“交给郡主?你的方子里头还有合卺散么?谢甄,你好大的胆子!”
她攥紧了他的手,无奈挣不开,嗓口的呼吸越发的难耐,一滴眼泪顺着脸颊砸在他手上。洛央将她掼在地上,从袖子里摸了帕子拭干净手丢到她脸上,“今儿子时之前你要是还敢在京城里,明儿就教谢怀登把尸体带回陈留。”
火发了一半,易安一路小跑到了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快些去瞧瞧吧,郡主被人下了药,两个嬷嬷守着呢,一直叫着大人!”
他心惊肉跳,也来不及处置谢甄,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