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给元锦秋半拉半拽的拖进厢院的酒阁子里,元锦秋大声吆喝着将美酒佳肴捡好的端上来,与林缚等人挤眉弄眼的笑着说道:“说来真是巧了,赶着都监使回江宁,苏湄姑娘也凑兴致到河口来小住几日,不知道都监使先前有无跟苏湄姑娘约过?”
“怎么也要世子出面相邀才行。”林缚笑道。
“我也是十邀九不至的,今天我就勉强试一试,”元锦秋哈哈一笑,吩咐扈从拿名帖去请苏湄过来,“你便与苏大家说,我要在席间挎问都监使燕南四捷之细末,此等精彩,断不容错过的。”
“世子还是饶过我吧,些微功绩,动辄宣之于口,可非慎言之道,都察院的人盯着我呢。”林缚笑着推辞,“再说也实在无趣得很,血腥打杀也没有什么精彩之处。”
“要听的,”这会儿一位穿着湖青色绸衫的老者推门走进来,朝酒阁子里的众人抱拳致礼,“老朽过来凑个热闹,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林缚看着绸衫老者走进来还微微一怔,赵舒翰轻轻的扯了他一下,要他一起站起来给老者作揖行礼,赵舒翰笑道:“原来国公爷也有兴趣凑这个热闹,都监使更是推脱不了了……”
林缚对沐国公曾铭新了解颇多,也一直有默默关注,但是打照面还是第一次,举手作揖,笑道:“国公爷肯赏脸,求之不得……”他看元锦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想起街头巷尾所传他与曾铭新争静斋园主人陈青青之事,心里也只是一笑,延手请曾铭新走进来上首入座。
“那老夫就叨扰了,”曾铭新抱拳拱手,走将进来,他霜发斑白,身体高大健壮,眼睛炯炯有神,不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所有,脸上挂着笑容的打量了酒阁子里的众人一圈,最后手按着元锦秋的肩膀,笑着问:“你小子苦着脸,似乎不很愿意老夫进来搅了你们的兴致啊。我也是对都监使仰慕已久,难得逮到这个机会能同席共饮,你小子心里便多忍耐我一回。”
元锦秋屁股也没有挪一下,耸着脸苦笑,说道:“你想做什么事情,我有什么想法还能挡住你不做?”要酒阁子外侍候的小厮尽捡美酒佳肴送上来。
这会儿藩家主人藩鼎一脸堆笑的出现在酒阁子门口,说道:“原来是国公爷与都监使给世子拉来喝酒,真是使蓬荜生辉,小的亲自在外面给你们伺候着诸位……”
“我与都监使初面相见,也没有什么见面礼,我在藩楼看中了几个小丫头,想买回来转赠给都监使聊表心意,你做得了这个主?”曾铭新眼睛盯着藩鼎看,冷不丁提出要买婢赠奴的事情上来。
“国公爷真是开玩笑了,藩家园子里的几个女孩子虽稍有姿色,但哪有伺候都监使的福气?”藩鼎脸皮子颤笑着,说道,“她们实在是福薄得很,不是小的要驳国公爷的面子啊。”
“就你会说话,元归政怎么不想办法将你的舌头拔了?”曾铭新眯着眼睛笑骂,“你焉知都监使就嫌弃了?”
“拔了小的舌头,谁来给国公爷说俏皮话逗乐啊?都监使是欣赏苏湄姑娘,哪会把几个未长成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藩鼎满脸堆笑,又问元锦秋,“世子派人去请了苏姑娘没?要不要小的亲自再去催一催?国公爷、都监使都在这里等着,可是怠慢不得。”
林缚看着藩鼎站在酒阁子门口说话,仿佛是耍嘴皮逗乐的小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蝎子,不知道他暗里竖着毒尾时刻准备着要恶狠狠的蛰自己一下,虽说对藩鼎心里有着十分的提防,林缚嘴角却浮着笑,说道:“世子已经派人去请了,就不麻烦藩老跑腿了……”
“都监使客气了,要没有你在北边抵定山河,我等又何以能继续沉迷这温柔乡里?”藩鼎笑道,眼睛更是笑眯成一条缝,无意的多打量了林缚两眼,便亲自下去吩咐酒菜。
人生际遇有如浮云,变化无常,一怒拔刀慑藩楼还是林缚在江宁初成名之时,那时谁又何曾想到他会有燕南四捷、勤王首功的风光,又何曾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已是手握雄兵的一方豪雄?
张岳与汤顾之争,张岳势大,朝中以及江宁大多数官员都不看好汤、顾,但要是还有押筹码的机会,藩鼎倒希望押在林缚头上,只是不知道林缚收不收这边的筹码?
林缚与元锦秋、曾铭新在酒阁子里闲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愿多谈燕南战事,等了片刻就听见环佩交击的清脆响声,人未到便有幽香盈鼻,元锦秋鼻头微微一抖,笑道:“苏湄姑娘过来了……”
苏湄罗衣飘飖而来,攘袖露出凝脂皓腕,盛妆治容,眉目如画,挑起布帘子走将进来,清艳之色仿佛将酒阁子里多照亮了几分。
“妾身苏湄给国公爷、世子、都监使、赵大人、葛大人、敖将军请安了……”苏湄盈盈敛身而拜,酒阁子空间不大,四娘子冯佩佩守在门外走廊里。
林缚也是许久未见到苏湄一面了,相比去年深秋,苏湄下巴瘦尖了一些,小蛮也跟着去崇州了,倒不知道她几时愿意从藩楼脱身出来,不管怎么说,离江宁之前还要再亲口问一下她。
过了片刻,张玉伯嗅着鼻头不请自到,一席酒喝到亥时初刻便早早收了席,苏湄又邀众人到她在河口的宅子里续茶论谈。元锦秋打着哈欠,说道:“苏湄姑娘沏的茶,我喝得没滋没味的,便不过去叨扰了……”张玉伯、赵舒翰、葛司虞等人都辞谢不去,曾铭新捧着肚子,打着酒嗝说道:“我年纪大了,睡觉之前喜欢灌一两壶茶汤进肚皮,苏湄姑娘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都监使与我做个伴去……”
“恭敬不如从命。”林缚笑道,请沐国公先行,他与苏湄跟在后面。
苏湄在河口置了一处宅子,形制与城中柏园相仿,便学小藩楼样,取名小柏园,与小藩楼共用同一条铺石夹巷,从南北长街出来,走到巷道尾便是小柏园,与林家新宅也就隔着百十步远。
走进小柏园,苏湄请四娘子带林缚、沐国公曾铭新先到后园子凉亭里先坐着,她收拾茶具便过来沏茶。
后园子里植了许多新竹,炎炎夏夏风穿竹梢而来,凉意习习。天边明月如钩。
敖沧海与几名护卫以及曾铭新的随扈都守在园子外,曾铭新借着月光,眼睛盯着林缚的脸看,过了片晌,才悠然说道:“苏湄这丫头倒是没有看错人啊……”
苏湄不说,林缚也不究底追问,不过也能猜测到一些事情,曾铭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林缚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谨慎起见,没有去接曾铭新的话头。
“苏湄丫头有些事情不跟你说,除了还有三个小丫头还给藩家控制在手里外,就是怕将曾家牵连进去,”曾铭新轻轻一叹,说道,“朝廷都动了迁都之念,这多事乱离之秋,一个破落不堪的国公府有什么好怕给牵连的?都监使也是做事随心随性之人,连拥兵进逼山东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想来也不怕听一听靖北侯谋逆案又名秋野监谋逆案的始末吧?”
“小子洗耳恭听!”林缚恭恭敬敬的作揖说道。
“苏家本是西秦固原大族,因事得罪了当时的西秦三边总督曹宏范,被迫举族迁离固原到江宁定居。苏护初到江宁时,与你年纪相仿,诗文学问压得江东多如过江鲤鲫的才俊抬不起头来,一时间声名鹊起,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在身,也如你这般风光无限。当时的元归政还是永昌侯府里自负才学的世子,老夫当时虽然年纪有一把了,但也还没有袭爵位,所以自由一些,便学古人一般,三人结伴去京师游学应试。由于元归政的母亲与景丰皇帝的淑妃是姐妹,而元归政与当时太子妃的妹妹灌云梁家小女定了婚事,所以我们到京师,也有出入宫禁的机会,与当时还只是太子的庆裕帝得以结识。次年,也就是景丰十六年,我们三人同在京师参加会试,我与元归政都名落孙山,虽无碍袭爵,面子难免过不去,便灰溜溜的回江宁了。苏护却高居榜眼之位,可直接进入馆阁列职。其时东胡初兴、边事频发,边军屡屡受挫、受大挫,苏护暂缓到馆阁列职的机会,决意到关外走一趟。游历一年半之久才返京师,写就一篇《两辽边事对策折子》呈送兵部……这篇洋洋洒洒四五万言的折子当时没有引起多少重视,到庆裕帝继位时,这篇折子才从故纸堆里翻出来,苏护才有机会跟庆裕帝请求去辽西担任都监、军判等边军文官。黑山之战时,由于主帅奔逃,苏护才有领军的机会。也是黑山一战,使他真正的声名鹊起。随后又以兵备佥事、按察副使、按察使等衔领兵,先后收复宁津、黑山、顺城等千里失地。守辽边十数载,与东虏大小战数十遭,几无败绩,积功封爵靖北侯。他要是不掺和当年的立嫡之争,谋逆的罪名也栽不到他头上去……”
沐国公说到这里,林缚便大约知道靖北侯案的根源了,领兵文臣给卷入皇位继承之争,失败了多半难有善终。当今圣上,与先帝德隆皇帝,都是庆裕帝的侄子,本是晋王一系,只因庆裕帝没有生下子嗣,才在庆裕帝遇刺身亡后,给拥上帝位。
他没有想到永昌侯府与宫中的关系如此密切,不单元归政与隆庆帝是姨表兄弟,还一同娶了灌云梁家女为妻。这么说来,梁太后还是元锦秋、元锦生的姨娘,难怪元锦生早年会在京中国子监就读。
“立嫡之争发生于庆裕十八年,庆裕帝年近四旬仍没有子嗣生下,又恰巧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能救回来,从皇室近亲挑选子弟过继到膝下,实是当时朝中颇为紧迫的一桩大事;偏偏庆裕帝他本人忌讳臣下谈论这事。苏护也禀承忠介直言之心,在辽西督军,上奏折建议庆隆帝将血亲关系最近同母兄弟之子的燕王过继到膝下立为太子……”
“燕王?”林缚讶异的插嘴问了一句。
“对,是燕王。论血亲,燕王是要比晋王还正统一些,不过晋王一系与梁太后及梁家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当时为防万一,已经将秦王、燕王、晋王甚至鲁王都召到京中暂住,实际上这也成了祸根,”曾铭新说话也没有多少顾忌,道,“苏护虽说平日与燕王关系较为密切,但他希望早立太子,以安朝臣惶恐猜测之心,实是忠介之言,并没有什么私心在里面。只是他长年领兵在外,已然揣测不中宫中人的心思了……庆裕帝病愈之后,身体恢复不错,仍希望后宫妃嫔能给他生下子嗣继承皇位。虽然诸王都接到京中,庆裕帝也压根不提立嫡之事。次年秋,苏护回京述职,奉召陪伴庆隆帝到秋野监狩猎,途中遇刺。庆裕帝给重弩射伤,三名刺客当场给击杀,内侍省紧急追查的粗浅罪证表明刺客可能是燕王府所派。庆裕帝身受重伤,也无精力细究,立下秘诏后撒手西去。梁太后以秘诏拥立晋王继承大统,改元德隆。德隆帝继位后第一桩事以谋逆罪缉拿燕王、苏护入狱,满门抄斩——只可惜当时的靖北边军给缉拿入狱的将官甚多,使十万精锐之师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告崩溃。也是在靖北边军崩溃后,东虏才真正的成为我朝难以根除的大患。其实,秋野监遇刺案的几桩罪证也经不住推敲,只是时过境迁,谁又能辨得清当时的枝细?德隆帝继任大统才两年就得重病崩殂,梁太后又与诸臣拥今上继任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