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岳冷秋说儒生入营伍积功可补吏,刘庭州愣怔在那里。
刘庭州做手势请岳冷秋进舱室说话。
在昏暗的船舱里,推窗望外,一派江水清碧似蓝,左右舟楫密集如林。
刘庭州看向岳冷秋,说道:“有越以来,帝室、勋贵与士大夫并治天下,科举乃天下儒生入仕之龙门,此制垂立天下两百余载。近年来山河破碎,科举为之中断,使选吏补吏之事,也桀途多难。当下,吏部从永兴年之前科举出身的士子里选吏,多补入中央六部,而府县官吏则操之地方。虽说战时不得不得权宜之计,但终究选吏之事,要操之在吏部之手,才合律制——今崇国公募儒生入伍营,许以补吏之期,将来置吏部于何地?”
岳冷秋沉默着。
刘庭州又问道:“有传言说枢密院要取政事堂而代之,难道这是真的?”
岳冷秋哂然一笑,说道:“荆襄之战,不晓得要填进去多少血肉之躯,庭州是不是有些过虑了?”
刘庭州蹙眉思虑岳冷秋的话。
以当前的架式,林缚在鄂东不可能是假打。十数万兵马以及差不多同数量等级的辎兵、随军民夫,都将渡江以蕲春、黄州两地为中心进行集结,林缚想假打都不可能。
燕胡的主力必然都将给吸引到南线来。
不出预料的话,两军在荆襄地区的战事,将会发展成极为残酷的拉锯战。
林缚也许是对此有所预料,才要极尽一切可能去动员更多的兵力渡江参战。
林缚要求枢密院掌握更大的战争动员的权力,包括授田令及募儒生入营伍令,都是在这一背景之下颁布,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当叛军进袭江宁时,永兴帝与文武诸臣弃江宁北逃,是林缚率淮东精锐求江宁于水火之中;当南阳军、曹家关中军、池州军接连败北,而淮西军、荆湖军、湘潭军毫无作为之时,是林缚率淮东精锐,一举平定江西,彻底消除江宁侧翼的威胁——林缚不过是他之前的权力基础上,再稍微多要求了一点,以便更好的指挥整个战局,谁能拒绝?
永兴帝不能拒绝、太后不能拒绝,刘庭州明白他更没有立场站出来说三道四。
反过来想,荆襄地区的拉锯战打得越残酷,时间拉延得越长,对淮西也越有利。
当然,这也是岳冷秋话里的意思。
刘庭州转头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又起一念,问岳冷秋:“要是叫崇国公在荆襄再获大捷,当如何处之?”
“再获大捷?”岳冷秋听刘庭州这么问,目光也随之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却起波澜:难道真如刘庭州所料,募士子入伍营是林缚代元自立的一步棋?
帝统传续而律制立,天下读书人拥护帝统传续、拥护律制,是因为唯有如此,读书人通过科举入仕的通道才会畅通。
倘若林缚真有心想谋国篡位、代元自立,对于农户来说,不过是一样的缴租纳赋;而当前江淮之前新兴的工矿商户,大概是盼望着林缚能代元自立的;但天下巴望着通过科举一朝能越龙门的读书人,他们看到淮东这些年来吸纳了太多的异类为官为吏,对科举律制极尽破坏之能,对于巴望着江宁能尽快恢复科考的他们来说,怎么可能希望看到林缚代元自立?
但是林缚这次募儒生入伍营,期以积功以补吏,表面上是吸收一些热血读书人投笔从戎,补充兵员的不足,但从根本上分化了可能会反对他代元自立的读书人群体,拉拢一批读书士子支持他代元自立……
“要是能形成拉锯战,形势倒也不坏,”岳冷秋心里虽然想了很多,但这时候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说道,“能保住荆州不失,就已经叫人欢喜,想获大捷,难啊!”
刘庭州也觉得有些多虑了,整个战局看上去艰苦跟险巨,池州军在蕲春,实际上还是给保护在内侧,军事压力不大,淮东军主力要从黄州向汉津、黄陂、铁门山进击,差不多将整个鄂东防线的大部分压力都承担过来。
一旦燕胡主力弃荆州不打,沿汉水东岸奔鄂东而来,淮东军也正好处于其攻击的主要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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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将孟安蝉率一万骑兵配合苏庭瞻率两万步卒进入石城,就没有动作,”林缚亲自伸长手,将步骑标识在沙盘上移动,以标明敌军各部在荆襄地区的最新分布情况,“叶济罗荣本部骑兵以及周繁、田常两部兵马,都还在襄阳一线没有南下……”
“就眼前的情形,我们是不是直接命令胡文穆弃守荆门,”傅青河问道,“让叶济罗荣率主力直接从樊城渡过汉水,通过荆门去打荆州?”
林缚看向围在沙盘前的众人,曹子昂刚入庐州赶来,高宗庭、宋浮、敖沧海、葛存雄以及穿儒衫列席军议的宋佳,都是这次荆襄会战的核心决策人。
要是不放弃荆门,燕胡主力不能快速拿下荆门,只能从汉水东岸南下,到石城之后再渡汉水去进攻荆州。
那石城必然将成为燕胡兵马往南展开的核心中继点,特别是围攻荆州城,将以步兵为攻城主力,叶济罗荣必然会留下大量的骑兵在石城监视左右战局。
石城与荆门隔江而立,可以说都位于荆襄地区的地理中心上,离汉津的直线距离,都差不多在三百里左右。
最大的区别就是荆门在汉水西岸,石城在汉水东岸。
叶济罗荣攻打荆州城,必然以周繁、田常等步营主力,而将野战决定力量留在稍后的位置监视整个战场。
要是叶济罗荣的骑兵主力屯在荆门,隔着一条汉水,对汉水东岸的战局掌控力,将会弱于许多——这恰恰是林缚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宋浮说道:“要是我们对荆湖没有约束力,那胡文穆主动放弃荆门,是胡文穆的事情,现在怕有些不妥。主公放弃荆门的理由,有些勉强,一旦放弃荆门,有可能会引叶济罗荣、奢文庄的警觉。我以为,荆门是汉水以西的要冲,接襄阳、荆州。在汉水上游,襄阳与樊城隔江而立,襄阳是大城,樊城则要少得多。而襄阳与樊城的过江通道是现成的,罗献成据襄樊时,就在两江之间建浮桥。虽说现有的襄樊桥渡有所不足,但可以迅速加强,在阿济格入驻后,也正是这么做的。在燕虏物资补给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我认为,他们宁可为攻打荆门填入上万条人命,也不大可能放弃襄樊现成的过江通道……”
“这个还是要看叶济罗荣怎么去权衡强攻荆门与从石城绕道之间的利害了,”林缚说道,“不过从整个战局来说,叶济罗荣强攻荆门的难度不大,另外,荆门是降是溃,对我们也没有根本性的影响,那荆门那边,也由着去好了。战局推动起来,我们更多的也只能跟着随机应变,不必要事事料机于先,不然叫大家打一仗头上多几根白发,我的罪孽就大了……”
大家都笑了笑。
曹子昂说道:“倘若叫叶济罗荣顺利攻下荆州,待其在汉水西岸的步骑主力前移到荆门以南地区,那他们在补给粮道上的兵力分布,在襄樊地区,必然是重于襄阳,而于轻樊城……”
“直接奔袭樊城?”高宗庭问道,“从柴山出兵到樊城,虽说能避开敌军主力,但两地之间有七百里地,如何保证不叫敌军察觉?”
“分兵进袭!”曹子昂说道,“有王相配合,先派三五千精锐袭夺樊城,其他兵马延后进入,这样就可以掩敌耳目……”
“要想掩人耳目前,柴山兵马主力必然要拖延三到四天才能出动,”高宗庭问道:“而先遣三五千兵马袭樊城易,但随后就会立刻面临从襄阳及南阳之敌的猛烈夹攻,能不能守到柴山兵马主力赶去?而三四天之间,也足以叫叶济罗荣从荆门调一部兵马往襄樊,陈芝虎也可能从南阳北调兵南下,整个荆襄地区都将卷入战团。就算柴山兵马主力能顺利进入樊城,也不能纯粹守城,还要控制樊城以东到枣阳北的区域,才能达到关门的目的……”
曹子昂说道:“这个就要看主公与诸位在汉津能以多快的速度打开缺口北上,只要将燕胡在襄樊以南诸部兵马的阵脚都打乱,哪怕柴山兵马都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
大家都看向林缚。
樊城是整个荆襄地区的大底,但是仅仅占领樊城不够的。
要是曹子昂率柴山兵马袭得樊城,却又给从北线快速南下的陈芝虎封在城里,燕胡兵马依据可以从襄阳渡汉水以及从樊城与枣阳之间的开阔地带撤出。
要达到关门打狗的目标,柴山兵马就要彻底的控制樊城周围地区。但在陈芝虎及从荆门等地北援的燕胡骑兵主力夹击之下,柴山兵马在樊城能守几天,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以曹子昂的话,最坏的结果,可能柴山偏师整个的都可能牺牲掉。
已经与即将进入的柴山兵马,是崇城军两个镇师主力加上孙壮及黄祖禹及柴山周斌所部,总兵力不是别人预测的三万人,而是整整五万六千人,其中包括五千轻骑。
宋佳站在林缚的身侧,伸手将身前凤离军的标识从沙盘上拿起来,直接放到正阳的位置,问道:“如此,会否好一些?”
“使宁则臣率凤离军迅速入淮西,强令董原配合从正阳西击泌阳,”在场众人都能看出宋佳要说什么,高宗庭轻蹙着眉头,说道,“那就有可能将陈芝虎所部从确山吸引出来,牵制骚扰正阳北面,是能拖延陈芝虎率部援樊城的时间,但使凤离军远离山阳,进入淮西腹地作战,董原要动手脚,凤离军将入险境……”
董原要动手脚,不会有胆直接偷袭凤离军,但他只要有意使凤离军陷入陈芝虎及屠岸两部的包围之后,凤离军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倒觉得可行,”曹子昂说道,“在柴山兵马出击之前,董原不可能猜到我们在荆襄的部署,就不会事先对凤离军动什么手脚的;等到柴山兵马进袭樊城,董原想动手脚,时间也是急迫……”
傅青河说道:“要保险一些,叫宁则臣率部西击,但到信阳府境内之后,不从正阳往泌阳,而是从信阳城往南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有蔡家在信阳城里,董原想动什么手脚,要困难得多……”
林缚点点头,对曹子昂说道:“柴山兵马,仍以见机行事为先,樊城不可夺,不得强夺,你率柴山兵马能进入大洪山一线,就足保我们不败了……”
大洪山是鄂东防线的侧后,有四五万兵直接插入大洪山,敌在黄陂、铁门山的守兵就会给切断退路,阵脚自乱。
这时候,有扈卫进来禀道:“岳大人与淮西刘庭州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