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偏居边荒,很多地方还保持着物物相易的传统,但是邯郸作为近十万户的大都邑,钱币却早已广泛流通。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固定的交易场所,而肥义相邦府后街就是这样一个集市,每天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没办法,谁让这里宽敞,而且府里头原先权势熏天的家主又死了呢。
肥府后门处摆着个油炸焦酥的摊子,小小的锅子里沸油滚滚,热气腾腾,旁边的板桌两头则堆着一块粟面和几个炸好的焦酥。因为刚下过大雨,路上行人不多,摊主看着生意不好,便眯缝着眼靠坐在墙根下,没精打采的打起了盹儿。
申时已过,太阳已经不算很毒,但是摊主却感觉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睁开眼一看,只见两个人站在了他的摊子前头。
来钱儿了!
摊主扑腾站起身来拍拍衣裳忙笑脸相迎,可是当看清楚那两个人后,却不由犯起了嘀咕:面前的两个人都是一身布衣,但是怎么看怎么透着别扭。
他们其中一个是个不到二十岁模样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高挑,英俊的脸上很是白净,怎么琢磨都透着股和市井格格不入的味道;站在这古怪年轻人身后右侧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粗莽汉子,黑脸虬髯,浑身疙瘩肉,虽然邯郸多的是强壮的人,说起来这汉子也没什么奇特,但是一件小小的布褂包胸露臂的裹在他高壮的身躯上,那叫一个紧,只怕不是他自己的。
这两位……摊主心里害怕了起来,但是接着又释然:咱不过是个卖焦酥的,他俩是干什么的关咱鸟事?想到这里,逢迎的笑容又爬到了摊主的脸上:“两位来几个焦酥?都是热乎的,入口就化。”
“这位大哥误会了。”那个年轻人笑得很是客气,年纪轻轻的居然透着股先生气,“我们是来打听人的。”
“打听人的?不认识。”
摊主顿时没了精神,向后退了一步又想坐下身去打盹,谁知那个壮汉突然长手一伸,隔着摊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猛的向上一提,他立刻只能用脚尖着地了。
“你,你做甚!”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遇见了强人,摊主顿时冒了一头冷汗,刚要大喊,就听那年轻人厉声道:“苏齐,不要胡来!”
壮汉好像很听年轻人的话,闻声便松开了手,黑黑的脸上也堆起了笑:“嘿嘿嘿,兄弟,我们要两个焦酥。现在可认得了?”说着话,他已经将一枚圜钱递到了摊主的鼻子下头。
“认得了,认得了。”摊主慌忙两手接过了钱,攥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两位打听谁?”
没发现苏齐看上去粗鲁,对付这种势利的人倒是真有办法,赵胜笑道:“大哥看见乔端没有?”
“乔端?”摊主仰着头想了半天才道,“乔疯子么?下雨之前还见他在这躺着,下了雨便没见了,你们要是找他,那就去西门打听打听,听人说他在西门外的沈庄住着。”
“西门外沈庄?多谢大哥。”赵胜失望的看了看摊主,转头对苏齐道,“咱们走。”
“哎哎,两位的焦酥……”
摊主见赵胜他们抬腿就走,连忙提醒,可是那两位却连一点停留的意思也没有。摊主抹了把汗,暗暗叫了声邪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黄道吉日,两个古怪人找一个疯子。不过白白赚了一枚钱实在是好事,摊主也就不想去操那份闲心了。
乔端,沈庄。赵胜毫不迟疑的沿着街大步向西走去,他身后的苏齐连忙紧跟上去,略显迟疑的问道:“公子要去找乔端?”
“对。”
“可,公子,天色已经见晚了。城外不比邯郸城里,荆棘遍地的,又刚刚下了雨,只怕是难走,再说万一要是找不着……公子,咱们不如先回府歇息一夜,明日再来找也不迟。说不准乔端明天还得来这里。”
苏齐不知道赵胜为什么要找乔端那个疯子,本来作为贴身侍从,公子要去哪儿,他一步不离的跟着就是了,没必要也没权力追问原因,但是苏齐肩负护卫重任,眼见天色渐晚,公子却为了一个疯子要出城,不免心虚起来。公子出城本来没什么,可天一黑要是耽搁了回城,万一出个岔子只怕自己担待不起。苏齐生怕有什么闪失,忙小心翼翼的建议了起来。
“回府?”
赵胜苦笑了一声,他现在确实很累,但是又不能回府,如今他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再不加紧行事,后边的情况难以预料。
“天色晚了怕什么?路不好走又怕什么?当年列位先君开创基业的时候披荆斩棘,只怕要比这难上百倍。我赵胜虽然不敢比他们,但是这点路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赵胜把话说到这里,苏齐不敢再争了,他虽然不知道赵胜把列位先君搬出来纯属顺口胡诌,但是要说到走路,他却知道赵胜绝不是夸口。赵胜虽然身为公子从小长在宫里,但是并不是那种柔弱之人,他的父亲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征战一生,对几个儿子也要求甚严,长公子赵章不到十五岁就已经开始独自领军,赵胜虽然比不上大哥,但也是自小习弓矛、练骑射,这点路途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肥府离邯郸西门不远,两个人在集市上前买了些果脯,又从一个猎人手里买了只獐子,打听了沈庄的具体位置后便出了城门。守在城门口的是几个低级士卒,领头的也不过是个中士两司马,他们哪里会想到从面前走过的布衣年轻人竟会是平原君公子,自然连正眼也不会看他。赵胜正盼着无人询问,便信步走了出去。出城走了五六里路,前边蒿草丛生的野地里现出了一个的庄子来。
这庄子不大,十几户篱笆小院错落的偎依着一座小丘。夕阳西照下,野径上农夫荷锄晚归,家家户户草屋顶上早已炊烟袅袅,一派恬然祥和的景象。进了村,苏齐便拦住了一个农夫相询,那农夫虽然脸现诧异,但还是伸手向村中不远处的一个小院指了指。
赵胜和苏齐顺着手指看了过去,只见小院里正中栽着一颗枣树,挨着篱笆处辟出一片小小菜园,里头种着些葱姜葵蒲,靠北则是四五间苫草铺顶的土坯小屋,虽然寒酸简陋,但是却收拾的齐齐整整。
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赵胜暗叫一声庆幸,点点头向苏齐略一示意,举步向那院子走了过去。苏齐顺从的跟在赵胜身后,但是却偷偷撇了撇嘴嘴,他实在是想不通,公子就算是再礼贤下士,也不至于对一个疯子这样看重吧。
柴门虚掩着,小院里一派宁静,赵胜推开柴门走进院子,隔着枣树看见大开着的屋门里一个纤弱的少女正蹲在灶前扇着火,那灶上的陶锅里热气蒸腾而出,氤氲飘荡,将少女裹在其中,竟有些亦真亦幻的感觉。
“丫头。”
苏齐手提果脯,肩上扛着獐子当先走到了门口向那少女招呼了一声,他是赵胜的贴身侍从,可谓是身兼数任,自然也少不了充当马前卒。
那少女闻声抬起头向赵胜和苏齐看了过来,眼中略略闪过一丝迟疑,但接着却又转头继续去忙手中的活儿,只是轻声说道:“屋里乱,也没地方插脚,东西放门后头吧。”
少女嗓音清脆,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赵胜和苏齐不觉对视了一眼,又转头向她看了过去,只见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模样,一头乌发整齐的披散在肩上,虽然身上衣裙多有补丁,但是却身姿曼妙,面容清丽,一双明眸更是澄澈无比,只不过稍显黄瘦了些。人说山野藏秀色,本来也不足为奇,但是这少女却实在有趣了点,苏齐不觉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还真是有意思,你怎得知道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少女对苏齐的嘲弄丝毫不以为意,站起身掀开锅盖续了些水才道:“小女子家并非在村口。况且现在已经是农夫晚归的时辰了,外边多的是人。两位要是打听路,又何必到小女子家里来呢?”
“呃——嘿嘿嘿嘿,好一张利嘴。”
苏齐大是尴尬,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少女,笑了几声后不敢再吭声了。
苏齐一介武夫,与这样伶俐的女孩打嘴仗哪有不吃亏的道理?赵胜忍住笑施了一礼道:“请姑娘通禀一声,我们是来拜见乔公的,有些事想向乔公求教……噢,苏齐,你按这位姑娘的吩咐把礼物放门后头吧。”
“诺。”
苏齐应了一声,正要迈步进门,谁知那少女一双妙目突然冷冷的看了过来,声音里更是带了些许恨意:“两位要是来求教什么乔公,还是请把礼物拿走吧。”
“怎么?”
赵胜顿觉诧异,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少女。
“小女子家里没有什么乔公。两位还是请回吧。”
少女的声音平淡如水,说完话又去忙活,再也不理会赵胜。赵胜愣了愣,突然之间明白了少女怨恨自己的原因:这里肯定是乔端家,而这个少女也必然是乔端的亲人,自己上来就说有事求教,却忘了中午马车冲撞乔端的事,这个少女虽然年纪小,但是却聪慧无比,肯定上来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她见自己丝毫没有歉意,自然难免怨恨。
“姑娘恕罪,我们两个本来是来探望乔公的。正午时候在下的马车冲撞了乔公,也不知乔公现在伤势怎样了。至于求教,实在是在下心中有些疑惑,想顺便向乔公请教一二……”
赵胜心里有些愧疚,可是自己急于求成毕竟错了,现在再道歉为时已晚,只得再次拱手道,
“乔公要是回来,请姑娘转告一声,就说在下下次再来请罪。”说完,他示意苏齐放下礼物,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那少女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苏齐皱着眉摇了摇头,弯腰把果脯和獐子放在门边后便大步向赵胜追了过去。
此时金乌渐渐西沉,天地间一派迟暮之色,赵胜站在村口怅然的叹了口气,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公子,公子请留步。”
赵胜和苏齐停下脚步一起回过了头去,却见那个少女从身后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