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服先生为人深沉,才学见识绝非寻常之辈可比。三年前他游学邯郸时曾在老朽家中住了多日,老朽与他心意相投,几番彻夜长谈,当真是佩服之至。当时老朽本想把他引荐给肥相邦,谁想偏偏赶上他家中传来噩耗,只好放他回乡守孝了……唉,伯服之能远胜老朽,拳拳体国之义更令老朽钦佩。只可惜沙丘宫变时他没在邯郸,不然即便难阻长公子手足相残,但肥相邦也绝不至于赴死……”
……
辚辚的车轮声中,赵胜依然挺立如故。他现在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是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以免富丁他们看出端倪。
赵胜并不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但是他现在必须坚持,因为乔蘅和许历寻找那位伯服先生去了,赵胜至少需要给他们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按照乔端的安排,他自己留在邯郸静观其变,根据大梁那边的变化随机应变为赵胜解除后顾之忧。而乔蘅则以使女的身份跟随赵胜南行,寻机将乔端的亲笔信交给那位刚刚除孝、还来不及离家的伯服先生。这个任务必须由乔蘅来完成,这一方面是赵胜身边到处都是眼线,行动不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事涉机密,见过伯服先生并且完全可以放心的只有乔蘅一个人。
乔端提这件事的时候,赵胜其实并不是非常放心,毕竟他并没有见过伯服先生,不了解其人,况且乔蘅见到伯服先生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所谓女大十八变,这三年正是乔蘅相貌身材变化最快的时候,伯服先生能不能认出她是个问题,即便能认出来,这样泼天的大事伯服先生有没有勇气担当,甚至于会不会退缩告密更是个问题。
不过乔端对此丝毫不在意,他完全相信他的那位至交好友,也相信乔蘅能丝毫不漏的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当赵胜表现出一丝疑虑时,乔端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两个字——“杀掉”。
杀掉!这两个字当时让赵胜的心脏狂跳了好几下,他清楚这两个字后面所包含的深层意味:许历此次跟随赴魏,除了担当赵胜的护卫,另一个秘密的任务就是杀手,只要伯服先生有一丁点的犹豫,许历就会在悄无声息间拿下他的命,整个过程连他的家人都不会惊动。
至于伯服先生那里怎样算犹豫,怎样算意志不坚,则完全由乔蘅主观判断,可以说从赵胜听到“伯服先生”这四个字开始,伯服先生就已经九死一生了。到时候只需要乔蘅一个眼神,许历就会短匕相送,丝毫不会眨一眨眼。这种事许历做得出来,三年前当他随败军回到邯郸看到妻儿尽皆饿死时,他的血就已经冷了。
乱世庙堂斗争的残酷绝非现代和平环境下四平八稳的人所能想象,赵胜现在一脚踏了进来,如果不想给历史留下一条“平原君十七而疾陨”的“正常”死亡记录,那么就需要狠下心来漠视别人的生命,同时也要漠视自己的生命。
“公子,许护卫他们追上来了。”
还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当赵胜他们载着几大车猎物继续向离平阳城更远的地方赶去时,一名武士回头看见许历驾着战车追了上来,连忙高声向赵胜回报。
富丁一路上正在琢磨乔蘅的事,听见武士的话,不觉和赵胜他们一起转回头看了过去,只见那辆快马加鞭追赶上来的战车车厢中,乔蘅虽然还带着一些有气无力的怏怏病态,但是踞身正坐,很显然已经好多了。
“停车。”
“吁,吁——”
几十辆战车逐次停在了路上,等许历驱马赶到,赵胜看了看乔蘅的脸色,扶栏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了,公子。”
乔蘅微低着头声音小的像是只蚊子,回完了话眼神不觉扫了扫富丁。
“有门儿!”
富丁心中一喜,不知怎么的突然替乔蘅抱起了不平:平原君年少轻狂,哪里懂什么怜香惜玉。这么一个娇俏窈窕、温柔可人的小美人儿落在他的手里算是糟蹋了,要是自己先遇上,还不得天天捧在手掌心儿里。
不过这些话富丁也就心里想想,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见美艳羡,而是怎么才能博得乔蘅的好感又不引起赵胜的注意,以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与她搭上线,使她心甘情愿的作内应向自己汇报赵胜暗中的言行。
富丁这里正想办法找话空,许历却已经接上了乔蘅的话音:“公子,乔姑娘路上就好些了,说是快些回来侍奉公子。小人不敢擅作主张,又临近找了处人家讨些热水歇息了片刻才赶了回来。
这马屁拍的……
富丁暗暗撇了撇嘴,见赵胜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声“好了那就跟上赶路”,赶忙接上话茬道:“公子,您看咱们出来时辰也不少了,大家都还空着肚子,再说乔姑娘贵体初愈,还是多歇息歇息的好。以下官之见不如先吃些东西在赶路不迟。”
“那也好。”
赵胜抬头看了看高挂的艳阳,用袍袖在额头上一抹,终于开了大恩。
就算不用向乔蘅示好,富丁也早就盼着休息了,登时精神大振,四下里高声吩咐了起来。
“还不快服侍公子歇息,你们几个快去埋锅造饭,生火炙鹿,快快……”
“诺!”
一众人轰然应答,根本没用富丁多吩咐,顿作鸟兽散。
赵胜也跳下了马车,独自一个人走到一棵不大的槐树下坐了下来;乔蘅揉着发麻的腿脚站起了身,在战车厢中跺了两下脚,便下车婷婷娜娜的走过去跪坐在赵胜身后替他捶起了肩膀;至于苏齐和许历两个贴身跟班肩负公子安全重任,自然更是须臾不能离,大马弓刀的往那棵树旁一站,树荫下基本上就没什么地方了。富丁本来也是想凑过去的,但一看这情形,知道过去纯属自讨没趣,也就不愿去看这个白脸了。
此时刚逢立秋,暑热依然没退,树上蝉鸣燥人,天然的成了一道隔音的屏障。赵胜见富丁带着几个亲近的陪臣躲到了略远处的一棵树下,便头也不回的悄声问道:“见到人了?”
“嗯。”
乔蘅粉拳不停,很简洁的回了一声。这声“嗯”卸下了赵胜一半以上的担心,不管是伯服先生答应帮忙还是被杀,至少乔蘅和许历这一趟任务完成得很顺利。
乔端不会看错人。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魏国某个负责接待赵使的上卿大夫府中将多一位门客。这位门客很有能力,得到主人的赏识而参与到接待赵国使者的活动中去……赵胜暗暗的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先生怎么说的?”
“伯服先生说……”乔蘅轻轻击打赵胜肩膀的拳头突然停了一停,过了片刻才道,“容他考虑考虑。”
“什么!”
赵胜这回沉不住气了,急转回头不相信的向乔蘅看了过去:什么叫“考虑考虑”,听乔蘅的意思,伯服先生并没有答应下来,而许历应该也没有动手。这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全盘计划岂不是全乱了么!
“公子转回头去。”
乔蘅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双拳继续敲打着赵胜的肩膀,低着脸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轻声说了出来。
这一行完全出乎了赵胜的意料,乔蘅凭着乔端的详细介绍以及赵胜昨天从平阳郡守嘴里套出来的话,很顺利的便找到了伯服先生家所在的村庄。天幸伯服先生确实在家,并且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乔蘅。
然而整件事从此时便出现了急转直下,当伯服先生看到一身软甲的许历跟在乔蘅身后进了家门时,脸色接着一沉,没再多说话便把他们领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里,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可是平原君公子胜让你们来的”,从此以后整个局面便全部处在了他的掌控之中。
伯服先生说的很清楚:他虽然与乔端相处时日不多,但对乔端却是了如指掌。肥相一死,乔端必然对大赵的局面彻底死心,绝不可能再为权贵所用。今天正逢平原君使魏行经平阳,乔端的孙女便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并且身边还跟着个武士,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乔端投奔了平原君公子胜。
如今大赵权相揽政,欺君罔上,国势日衰。如果乔端投奔赵胜,那么只可能是赵胜欲与李兑争权,并有兴复大赵之志,亦有能为乔端看得上眼的能力。伯服先生并不清楚赵胜和乔端具体要做什么,但是有一点很肯定,乔端对他完全信任,不避危险遣派亲孙女前来是要让他同去辅佐赵胜,并且事涉机密,乔端有此举必然是慎之又慎的。那个武士的出现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只要他稍有一点犹豫,明年的今日只能是他的忌日。
然而伯服先生并不惧怕即将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他也不会这么容易便接受乔端的邀请。士为知己者死,他可以为乔端去赴死,但并不等于情愿为赵胜赴死。毕竟大赵并不是单靠一个平原君就能兴复的,他需要根据自己的判断来确定是否死得其所,如若不值得,他情愿死在那名武士的匕首之下。
好恐怖的俞钟之交,好妖孽的伯服先生……赵胜紧紧地锁起了眉头,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算是接受还是拒绝?而且他说考虑考虑,那么结果就在两可之间,这已经是明白无误的犹豫了,那么按照乔端的吩咐,许历应当已经动手,然而乔蘅的话听上去却并不像是如此……
“蘅儿,乔公的信……你交给他了?”
“嗯。伯服先生说,目下只有两条路径可选:要么将爷爷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要么便杀了他,以免谋划泄露……奴婢擅自做主,将爷爷的信交给他了。伯服先生看了信,只说再考虑考虑。”
交给伯服先生了,果然没出所料。赵胜的眉头锁得更紧,渐渐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乔蘅必然会走这条路,但如果今天去见伯服先生的人是自己又会如何……
依然是同样地决定!
赵胜紧紧的捏了捏拳头,对他来说,这次赴魏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而这场豪赌的第一把牌就是他那次去见乔端。开弓已无回头箭,他必须继续走下去,而且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会押对牌,几天以后,魏国那里必然会有一个某大夫的门客在等着他。
“蘅儿……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赵胜低下声音夸奖了乔蘅一句,紧接着在他肩头上轻轻敲打的拳头便停了片刻,赵胜并没有回头,不可能看到他身后那双眸子里闪过的一线彩晕。
……
畋猎并没有因为这个不为人注意的小插曲而停止,就算演戏也要演成真的,到了天擦黑的时候狩猎大军才回到了驿馆,还没等赵胜跳下车,早就在大门口等的心焦不已的一名驿卒赶忙迎了上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赵郡守已经在驿馆等候了多时。”
平阳郡守来了?这个老家伙可是个滑头,今天早上赵胜找他借马车,他看着赵胜兴致颇高,生怕把他拉去陪着受罪,说了没几句话就借公务遁了,看那模样真是个事必躬亲的好官,一天到晚忙得个四脚朝天,恐怕除了吃饭睡觉就没有一点空闲。他老人家这会儿怎么有工夫来拜见了?
赵胜带着疑惑向富丁看了一眼,富丁也是一脸茫然,他和平阳郡守赵祧不是一天的相熟了,远比赵胜了解赵祧,今天赵祧“放下公务”来等平原君,这是搞什么鬼?不过赵祧既然来了,见总是要见的,赵胜和富丁相互点了点头,一前一后举步走进了正厅。
“公子,富大夫今日畋猎必是大获丰收,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下官送了些作料过来,还望公子笑纳。”
赵祧是宗室远亲,已经五十多岁年纪,笑起来一脸横肉乱颤,他笑容可掬的拱着手将赵胜和富丁让进厅去,还未及让座,已然将侍立在一旁的一个黑瘦中年人招呼了过来。
“蔺先生,您口口声声地要见平原君公子,如今公子就在面前,还不快点来拜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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