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你若是连我也瞒着,那谁也救不了你了。”
落木萧萧,秋风渐疾,城阳君府暖阁之中,魏齐斜靠在短几后边斜着眼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跪坐在面前的须贾。须贾向前倾着身,双肩微微颤抖,满脸都是土色,显见已被吓得不轻。
城阳君是什么人,宫中朝里的消息极是灵通,很早就知道了魏王要暗查须贾通齐的事。须贾是他的亲信,相互之间有许多扯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一得到消息便将招待平原君的事推给管家,自己则躲进暖阁暗中把须贾传了过来,一通透信恐吓,早已将须贾吓得没了一点人样。
“公,公子,下官实在不知鲁仲连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说,说我通齐,我,我,我可是咱们……”
“行了,你也就会摆摆你宗室远裔的身份,还会什么?”
魏齐蔑视的冷哼一声,目光从须贾身上收了回去,
“此事说起来怪我。这些日子平原君生死未卜,季瑶寻死觅活,连大王都上了火,我也没工夫关照你。我听他们的话音,这回的事牵连甚广,恐怕不止鲁仲连一个人那么简单……哼,我一猜就是范痤那个老东西的事,他没捞着当相邦,怎么看咱们宗室的人都不顺眼,还有不挑刺捏软的道理?”
魏齐冷着脸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须贾见他这般神情,心里更怯了几分,忙慌乱地点起了头来。
“公子,姓范的这是冲着咱们宗室来的呀。下官一向老实本分,怎会,怎会通齐?公子明鉴,还得替下官做主挡灾啊!”
说到这里,须贾带着哭腔连连叩起了响头。魏齐正心烦呢,恨恨地一摆手道:
“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既然没通齐,你怕的什么?”
“这这这。”
须贾被魏齐说的一愣,也觉得这话有道理,自己没通齐还怕个什么劲?然而转念间他又怕了,接着连连磕头道,
“公子啊,下官心中坦荡不假,可大王要彻查必是有什么说道,下官这里什么都不知道,等有司查下来,万一哪句话说错了,那便是掉脑袋的大事。下官,下官怎能不怕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魏齐也明白埋怨没什么用,敛了敛气才道:
“好,那我问你。鲁仲连齐国名士,嘴上功夫了得,若不是有意让你,你一个口懦嘴笨的人是如何压住他的?你可别跟我说你当真有这个本事,我丢不起那人。”
“我,我……”
须贾听到这里多多少少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所谓傻人也有傻志向,他在朝上一向不被重视,心里难免憋着一口气,这回好容易逮着一回长面子的事,难免想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希望别人对自己高看一眼。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心态,可他根本没想到会惹出麻烦来。
现在可怎么办?须贾顿时没了主意,把范雎供出来倒是能脱身,但此前他在芒卯那里信誓旦旦的说这事都是他一个人办的,要是把真相说出来,别人会如何看他?一点颜面都没有了他还要不要继续在朝堂上厮混?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做固然能保住性命,可这大夫今后也别想做了。难不成让范雎那个穷小子踩着自己爬上去,自己反倒被踩进泥里永远翻不了身?
绝对不行!须贾横下了一条心,慌忙膝行几步来到魏齐身边,用手罩着嘴俯在他耳边低估了起来。
“范……”
魏齐神情琢磨不定的听着,等须贾撤身退到一边,他思忖片刻,脸上已经现出了几分杀机。
“哼哼,好。你回去跟那个范雎说,大王念他功劳不小,责成城阳君加以奖励,若是答对得好……”
“诺诺诺,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
须贾脸色转晴,慌忙答应着爬起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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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从来都相信自己有扬名天下的一天,然而他心高命却薄,没有武技傍身自然难像武人们那样轻易被权贵们招揽,论起文来,他又根本没有名声,再加上没人引荐,这几年他在大梁虽然先后求拜魏章、范痤等等权贵,然而屡屡碰壁,连这些权贵的面也没能见到,如果不是无意中遇到了须贾,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能做什么。
范雎当然知道须贾不是一棵值得依傍的大树,然而他又不敢离开须贾,因为他从内心里想在魏国做出一番事业。如果他离开须贾的话,那么就会连最后这一点机会也要失去了。
范雎等的就是今天。须贾没什么本事,但是拿虚话笼络人的能力还是有的,虽然在芒卯面前从来没提过范雎,但在范雎面前却时不时的说些“芒上卿已经知道了你”之类的假话,以便使他更加卖力的对付鲁仲连。
须贾是个“老实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范雎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所以今天须贾急冲冲的回来把城阳君的意思一说,范雎也只有兴冲冲的跟着他去了。范雎并不是一点不知道魏齐根本就是个纨绔,然而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魏齐是魏王的儿子,这就足够了。
范雎这是第二次进城阳君府,不过并没有得到上次陪宴平原君的那种殊荣,而是被须贾领进了离正厅不远的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往正北的屋门里一进,抬眼便看见了坐在正西尊座上的魏齐,以及抱着双臂昂首站在他身后的两个赤膊袒胸的彪形大汉。
“小人范雎拜见城阳君公子。”
这味道怎么有点不对?范雎听见身后屋门被人砰的一声关上,心脏不觉跟着猛跳了两下,不过还是沉住气规规矩矩的向魏齐拜了下去。
“你……先前见过我?”
魏齐这时候身子坐的倒是很正,不过一双眼却微微眯缝着,见范雎没用须贾引荐便向自己下拜,便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范雎道:“前些时日小人奉须大夫之命侍奉赵国平原君公子。公子设宴款待平原君时小人曾陪侍左右,得以一睹公子风采。”
“呵呵,须贾,这个范雎果然是个会说话的。”
魏齐似乎心情很好,满脸笑容的向须贾说道,还没等须贾挤出笑来附和,他突然沉下了脸来,右掌猛地一拍几案向范雎喝道:“范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如何勾连鲁仲连的!”
“勾连鲁仲连?”
范雎一看眼前阵势不觉向后退了两步,然而就在他身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向前一凑身,又硬生生的将他撞了回去。
威慑的阵势已足,魏齐急着去迎接赵胜,并不想跟范雎多废话,见范雎目光中露出胆怯,便冷冷的逼视着他笑道:“范雎,你要是聪明人,这情形也当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今天你死在这里,要么便老老实实听我的话,说不准还能得些小小的富贵。”
“公子到底要怎样?”
范雎根本就是被蒙在鼓里,见魏齐这样说,喉头不觉上下动了两下,尽量平静的向魏齐看了过去。
“那就是想活了。”
魏齐见过的世面多了,不怕范雎不听话,微微的笑了笑道,
“须大夫对你好歹还有知遇之恩,他如今遇上了些麻烦,你当不当帮他些忙啊?”
勾连鲁仲连?须贾遇上了麻烦?范雎脑子里不由嗡的一声响,赶忙向魏齐鞠身一拜道:
“公子,不知是何人诬告须大夫?鲁仲连那里小人和须大夫绝无通同之事,还望公子明鉴。若是有人诬告,小人愿当面对质,为须大夫一洗清白。”
魏齐怎么可能让范雎在朝中人面前出现?淡淡的笑道:
“这还轮不着你操心,你只要按我的意思做即可。鲁仲连来魏多日依然未求见大王,此事牵涉到一件大事,朝中有人怀疑须大夫与鲁仲连有通同之嫌,要派有司查问,须大夫需要一个替他垫背的方能脱身,你既然得须大夫知遇,便受些累替他挡挡灾好了。我已让人写好了供状,你只需画个押。有司查问下来你便按供状上的话说,虽然难免吃些苦头,但我自会保住你的命,等风头过去,便将你秘密送出大梁,并以百金相赠,足够你一家人一生享用了。”
魏齐说话的当口,早已有人将一方白绢送到了范雎面前,范雎上下看了一遍,立刻惊出了一头的汗。上边以他的口吻写的很清楚:鲁仲连赴魏,他跟随须贾加以接待,被鲁仲连收买提供魏国情报,并与鲁仲连同谋诓骗须贾,以逞不可告人之举。
这里头条条都是杀头的罪啊!范雎双手猛地一揉白绢,慌忙抬头道:“公子,小人没有与鲁仲连勾连,须大夫也无此事,有司要是查只需如实禀报即可,为何要弄成这样?”
“你懂什么。”魏齐哼了一声道,“如何如实禀报?须大夫在朝为官不易,此次接待鲁仲连你答对有度,本来是长面子的事,但若是传出去,须大夫还如何做官?不要啰嗦,快快画押。”
原来是这样……虽然魏齐说的不清不楚,但范雎却已经将整件事听明白了,原来自己一条命连须贾的面子都不如,这便是魏国的贵公子么。
范雎心里凉透了,双手用力一扯将白绢撕成了两半,昂然说道:“范雎不服!”
“保须贾便是保你,你如此冥顽不灵,我也不怕你不服!”
魏齐双眼中凶光一闪,挥手间身后两个大汉便冲上去将范雎按倒在了地上,接着后边有上来两个手握腕粗木棍的汉子照着他不分头尾的猛敲了下去。
在范雎的惨叫声中,魏齐和着棒击的节奏,饶有兴致的用手掌轻轻拍打着膝盖。一旁须贾看着范雎的惨状,脸都吓白了,用袖子遮着下半边脸跪坐在几后筛了半天糠,见魏齐依然没有下令停止,心里多少有些内疚,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名大汉向里伸了伸头,接着又把门虚掩上了。
这是平原君来了,那个大汉是把门的,传信的家仆不可能靠近这个院落。魏齐听到了动静,轻轻抬手止住了棒击,向嘴角已经泛出血沫,脊背、屁股、腿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趴在地上吭吭连声的范雎看了片刻,方才好整以暇的笑道:“范雎,这回想通了吧?”
“范雎……不服。”
范雎极力的仰了仰头,接着便又软软的趴了下去,微弱的气息之下没能说出几个字,嘴角却掉出了两颗被敲落的牙齿。魏齐并没有为范雎的倔强而动容,反而再次挥了挥手笑道:“继续打,你们注意些分寸,别弄死了,停一停便问他两句,若是不服便继续打。”
“诺!”
几名壮汉轰然应答后继续暴虐的敲击着范雎。魏齐也不再等了,优雅的弹了弹衣襟站起了身来,谁知刚要绕过那几名大汉向屋门走去,趴在地上的范雎突然“呃——”的一声轻吐一口气,抽搐着的身子便一动不动了。
“公子,这人也忒不经打,下手没怎么过,他,他就……”
见此情形,一个壮汉停下棍俯身用手指在范雎的鼻尖下探了探,脸色立时便变了,赶忙起身向魏齐禀报。
“怎么这么不经打?这身子也太弱了些。”
魏齐有些不大相信,皱着眉向范雎胁下踢了一脚。他本是想试一试范雎是不是装死,谁想这一脚下去落脚处却是软塌塌的一片。
“肋骨都断了?我没吩咐么,你们下手还这么重!”
这模样不死也就剩一口气了,要是弄到有司那里恐怕会引起怀疑,反为不美,须贾的事还需想些别的办法。魏齐愣了愣神,向打手们吩咐道,
“先扔茅厕让他凉个透,到半夜你们便用席卷了扔城外头去。”
“诺。”
众大汉轰然应诺,齐齐拱手把若无其事的魏齐礼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