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了两天,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重新开始)
周天子延二十四年、韩王咎五年,亦既赵王何八年,春正月。
这一年的天时远比往年要早,冬退春来时分,苍莽的南山之上已经下起了迷蒙的细雨。这座山以“南”为名,其实却在宛邑之北,也就是后世以“铁牛拱脊”而闻名天下的伏牛山。南山山峦绵延八百余里,是老秦之岭的南支余脉,从东北西三面护持着地控中原的重镇宛城。此山此邑地重如斯,谁人得之便可控制逐鹿天下之先手,然而……
山坡一棵巨松之下,轻甲斜髻的白起手握剑柄,双目痴迷地注视着东南方向那片雾霭之中的巍巍雄关。烟雨中万物迷茫,远处看的极不清朗,心有感触之下,白起紧紧捏了捏剑柄方才心有不甘的收回了目光。
“大良造,大良造……”
就在这时,副将右庶长司马靳急急忙忙的从山坡下跑了上来,一把推开略略挡了路的一名白起亲兵便疾步跑到了白起身边,拱手啪的一声军礼之后,来不及长喘口气便长臂一伸,将一只锦袋交到了白起的手里,
“白将军,大王密旨终于到了。”
白起望了望锦袋,没有吭声便双手接过去,挑起左手小指甲挑断袋口封线,从中取出一方字绢展开了上下读了片刻,半晌后将白绢折好放回袋中再次负手向东南方向望了过去。
“司马兄,老将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司马靳微微一凛,拱手禀道:“周绍偏师出晋阳,先手占了蔺城和西阳。祖父未得王命,坚守蒲阳拒敌,已向大王和太后奏报,言明赵胜新就相位仓促动兵,其行虽是走险,但必会出兵相援韩魏。新锐锋芒当避,不可鲁莽行之。白将军,赵国在晋阳那边也动了手,看样子这回是挑明了要跟咱们大秦对着干了。”
白起所说的“老将军”是司马靳的祖父,二十多年前一举攻灭巴蜀的秦国巨擘宿将司马错。司马错为秦将四十余年,军功堪巨,是秦国军界的中流砥柱。然而这个人为人很是谦逊,三年前秦军攻打韩国新城时,相邦魏冉将司马错搁置一边,反而向秦王和宣太后举荐白起为主将。
那时候白起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大夫,而且又与魏冉同宗,军中当然多有不服,然而司马错与白起晤谈一番后,不但力挺白起,甚至还奏请秦王,让自己的宝贝孙子司马靳跟随白起做副将。正是在这样的支持之下,白起方才一战成名,并在第二年的伊阙之战中威名震动天下。为此白起对司马错视若恩师,所以才会在这次宛城之战前力荐司马错据蒲阳威慑赵国。
白起这样做本来不过是投桃报李,想白送司马错一个功劳,毕竟自从赵武灵王开始,赵国的国策就是对中原的混战冷眼旁观,沙丘宫变后秦赵一战,赵国的瞬间疲弱更是暴露无遗,虽然李兑一直想合纵对付秦国,但如今李兑倒台的余波未息,赵国为自保必然重回赵武灵王的旧策,只要对他们施以威压,宛城这边便全妥了。然而让秦国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赵胜居然敢出兵援助韩魏。
白起想到这里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行险之道要么是不知进退,要么是另有筹谋,赵国行险赌的就是咱们拿不下宛城。只要宛城难下三晋必然会一心抗秦。哼哼,赵胜这是不惜将祸水引到赵国去了。”
“赵国这不是犯傻么。”司马靳恨恨的砸了下拳头,“他们自顾不暇却救韩魏,难道以为自身难保时韩魏一定相帮不成。”
白起微微摇了摇头:“犯傻自也有精妙之处,赵国如今是首尾难顾,以本将之见赵胜要的仅仅是时间。”
“唉,时间……赵胜扳倒了李兑,所行之道却依然是李兑那一套。”司马靳脸上一灰,猛抬起头说道,“末将已得到确切消息,此前齐国通过临淄白家暗中向赵国大量资粮,自从咱们这里战局僵住,齐国已经公开向各国挑明了这事儿,明显已经支持了赵国,恐怕不日便会盟誓。”
“要不然大王为何要颁下这份密旨?”
齐国君臣是一帮什么人白起心知肚明,笑了笑道,
“只要咱们在丹阳站稳脚跟,宛城不过是早晚的一口肥肉罢了。哼哼,乐毅乐永霸,白某记住你了……传令下去,今夜子时马衔枚。”
“诺。”
司马靳又是一礼,慌忙跑下山传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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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邹管事说,白瑜这次来府里喝得不少?”
春祭之后赵王大宴群臣,赵胜身为相邦负有劝酒职责,别说还算是海量,就算不能喝肚子里存得也不少,脸色微醺,一边向内寝卧室走,一边向已经调到身边来侍奉的乔蘅问道。
“嗯,爷爷奉公子的令加以款待,蔺先生和范先生还有邹管事都去作陪了。先开始白少主还矜持着不肯多喝,可后来却喝哭了。”
乔蘅说完,低头间幽幽地道:
“公子,听爷爷说,白家少主心里实在屈的慌,这次助粮明明是白姑娘的主意,也是白家出的粮,齐王把好名声揽过去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厚下脸皮硬要白家分六成孽息呢?其实,其实白姑娘那样做虽是帮了赵国,何尝不是也帮了齐国。他们本来就没有得多少利,齐王还要坑他们。白少主好歹有地方发发牢骚,白姑娘没得兄长同意便擅自做了主,如今这苦憋在心里又能跟谁说……”
齐王这样做明摆着会把白家推到赵国这边来,为了点小利实在不值,不过现在本来就是抢人抢物的关键时候,齐王自己耍缺心眼,谁还会去拦他。赵胜对白家的事多多少少宽了些心,但听见乔蘅一口一个白姑娘怎么怎么着,不由得一愣,暗暗想道:几匹绢稠以致如斯么……
赵胜停住了脚步,笑眯眯地向乔蘅望了过去。厅中铜树上烛光微微摇曳,飘忽不定的光芒在乔蘅俏美稚嫩的脸蛋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彩,此时她低着头,神情之中透着郁郁,看样子当真是从心里替白萱发愁。赵胜不觉笑了笑道:
“在别人矮檐子底下哪有不低头的?白少主心里憋屈,可也得‘体谅体谅’齐王,现在齐王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孟尝君请回去当相邦,里里外外算是得罪了一遍,本来********要做些自己打算好的事,结果被孟尝君一派的宗室掣了肘,手里缺钱还有不杀鸡取卵的道理?你年岁还小,有些事是不懂的。”
乔蘅本来只是替白萱发愁,却没想到赵胜当着她的面说了许多朝上的事,这是该给一个婢女说的话么……乔蘅心里突突的跳,脸色微微地发起了热来,凝眸垂脸间突然想起赵胜说她年岁小什么的,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不服气,微抬起头道:“公子还说呢,奴婢哪会懂这些。还不是觉着白姑娘实在委屈……”
乔蘅一向谨守卑下之道,就算乔端答应赵胜让她过来侍奉,算是把什么都挑明了也从来没说过一句越身份的话。此时受了赵胜“鼓励”突然语带娇态,半句话没说完接着又脸热心跳的停口垂下了头去,急忙改口道:
“不过还好有公子做主,爷爷说他把公子再给白家增一分利的事告诉白少主的时候,白少主已经喝多了,还没听完便趴地上嗷嗷大哭了起来,说是他们白家今后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公子。那些话把奴婢说的心里一阵阵发酸。”
这丫头这还是拘谨啊,赵胜心中一动,抬手搭在了乔蘅的削肩上,然而脸上却满是一本正经:“我哪是要他对得起对不起我,本来便是互利的事,要想让白家帮赵国多做些事,我哪能不有所表示。好好的事怎么让他说的这么瘆人?还嗷嗷大哭,真是……好了,不提他了。那个,蘅儿啊……”
“嗯?”
他们俩虽然已经心许,但自从在魏国经了那场乱子后,赵胜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从来没这样亲昵过,乔蘅被他揽住了肩膀,想到爷爷那里虽然没明说,但答应让她来赵胜这里已经算是把事情挑开了,那后边的事岂不是……乔蘅脸上滚烫无比,颤着音刚应了一声,谁想赵胜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又放开了她。
“蘅儿,今天齐国派的使臣已经到邯郸了,你还记不记得他,就是咱们在大梁时见过的那个鲁仲连。明天他要面见大王,我得跟着上朝,另外还得跟廉将军出城去接大将军,手上的事实在忙不过来。本来想备礼去拜乔公的,看样子只能再拖一天了。”
“噢……嗯?”
乔蘅刚刚被赵胜松开,心慌意乱还没平稳下来,本来只是随口敷衍,但听到赵胜的话,却突然间梦醒,不相信的大睁着双眸诧异的脱口问道:
“公子,公子要去拜奴婢的爷爷?”
“是啊。”
这地方已经有些暧昧的发腻了。赵胜生怕把持不住自己,一边向内室走去一边笑道,
“无礼不姻,你当平原君诸公子最贤是随便说的么?本公子要正式向乔公行礼聘之礼。”
“可,可我……”
乔蘅突然之间像是被雷轰到了,只觉得浑身一麻,一时间竟然仿佛跌入了梦中一样。周时男女之间礼数颇多,权贵之家娶亲要正儿八经行六礼之聘,当然这说的是迎娶夫人,至于侍妾不过就是与主人有床第之私的丫髻,哪里有那么多说道,如果是府里的,家主看中了点点头一切便都妥了,若是外边的顶多也就是付些钱如同买卖一般,哪里有什么礼可言。若是要礼聘的话,那就是姻娶,是对颇有身份人家的庶女所行之礼,正儿八经迎回家里,虽然不是夫人,但也已经不是侍妾身份了。
礼聘……乔蘅整颗心都酥了,公子这么久都没有对她做那种事,原来,原来在大梁城外时那句话当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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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细雨依然在下,徐韩为恬然的坐在暖阁之中,手捧着一卷竹简正看得入神,满室淡淡的香楠气息更使他心中一派平和。
自从李兑死以后,徐韩为的心便已经淡了。他从李兑死前的话里悟出了许多,什么大权,什么利禄,说来说去不管在哪个国家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王室宗族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即便如同李兑一般大权在握,但若是宗室们想倒他的台,亦不过是翻掌转脸之间的事。若没有倾覆一国的本钱,就算你跳的再凶,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宗室,这是各国的关键,你怎么折腾都可以,但请不要触犯他们的利益,外臣为戒者可以去看商鞅、吴起,当然还有李兑,但即便你是宗室也依然如斯,大赵雄主赵武灵王不就正是如此么。利益,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如今平原君做了相邦,虽然看似颇有先王之风,然而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乱了一场后一切重回到原先的秩序中罢了。
徐韩为不想做李兑,他没那个本钱,对于他来说安安稳稳做好这个上卿就可以了,至于其他……随他去吧。
“徐上卿久违了,还记得在下么?”
就在这时,厅外的雨声似乎略略大了一些,只听一声吱呀,一名府中门客没用传报便推开了阁门,恭恭敬敬的将一个身披斗笠蓑衣的高个子领了进来,还没等徐韩为做出反应,那人已然摘下斗笠笑呵呵的向徐韩为拱上了手。
“你……蒙骜蒙将军!”
徐韩为突然之间张大了嘴,下意识的撇了竹简,慌忙收腿杵地站起了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