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此次攻打楼烦有许多蹊跷之处:其一是此刻小合纵正在关键时刻,赵国分出将近四分之一的军力,更重要的是耗费大财力攻打只能算疥癣之痒的胡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有些不合算。
其二是即便胡人的骚扰已经严重威胁到云中雁门两郡的安危,赵国不得已必须出兵,也万没有将二号人物、小合纵的发起者赵胜扔到塞外做主帅的道理。虽然各国通过各种渠道都已得知赵王此举是要逞君威于胡人,但这个理由显然过于牵强。
其三说起来就更不合情理了,虽然小合纵一颗石子激起了千成浪,各国都被牵在其中不敢妄动军马,但这朵“浪花”就算再大,经过各国之间明明暗暗的运作,不出一年半载便会平复下去,赵国如果想趁这个空当安稳北疆,那么就应该迅速寻找战机毕其功于一役,也好尽快抽出手来应对中原的汹涌暗波。然而赵胜却不是这样想的,竟然将十万大军改成了筑城工匠,摆出了一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要花大力气、长时间将边防推到阴山以北大草原楼烦人传统牧场上的架势。
这样做在各国,特别是长期与胡人打交道的秦燕两国看来明显是在犯傻。即便抛开小合纵的紧迫性不谈,单单远离阴山的险关要隘在其北上百里的平原上筑城这一点便已经犯了兵家之大忌。
农耕的生活习惯决定了中原人不善于骑射,就算同胡人一样有数不清的战马也极难培养出数万数十万的骑兵,赵国即便经过了胡服骑射也不过拥有万骑,与是个男人就在马背上生死一生的胡人相比根本不在同一个数量级上,如果以阴山关阙为塞,就算胡人破关闯入云中郡,赵国只要重新守住关隘,那就算把胡骑装进了口袋,单靠数量占优的步兵阵以及车兵阵也能堆死他们,毕竟“口袋”只有一个出口,胡人骑兵根本不可能丢下马匹单靠两条腿去翻阴山,那样做基本上就是找死。赵武灵王之所以在大胜楼烦、林胡以后依然选择依靠阴山天险修筑长城关塞以自保,而不是继续扩大战果向北推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赵胜所做的恰恰与赵武灵王的深谋远虑相反,塞北平原没有险山为壁,那么长城就必须一块砖一块砖的连起来才行,耗时费力不说,胡人实力未损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让他修的这样安稳,根本用不着主力出动,只要随随便便派出些游骑骚扰,就算不能毁掉建成的城墙,也能将工期延时两三倍,到时候秦国布置完毕突然发难,赵胜在北疆便陷入进退两难境地了。他这样做傻的不能再傻,但同时也引出了第四个蹊跷,那就是向来以勇谋著称于天下的赵国大将军牛翦为什么不谏阻于他?
蹊跷实在是太多,但赵国既然这样做了,剩下的各国就得在赵国这样做的前提下经营谋略,以达到利益的最大化。
在这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自然是被赵胜推到各国对立面的秦国,经过慎重分析考虑,秦国除派出魏冉密访齐国临淄以外,在国境西北义渠方面也没敢怠慢。义渠是秦国最为头疼的国家,虽然现在至少在表现上是向秦国称臣的,然而这种称臣也仅仅局限于表面,秦国并没有对他们的羁縻之能,只能靠宣太后与义渠王非正常的关系保持这种危险的和平状态。
义渠之北隔黄河相望的恰恰是赵国云中郡河套九原一带,义渠是否会趁赵国与楼烦、匈奴开战的机会染指河套,又或者赵国是否有指北打南,在义渠身上做什么手脚的想法,这一切都不能不小心。所以宣太后发挥了枕头风的威力,至于她从义渠王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又要如何应对,也只有秦国最核心的那几个人知道了,至于表面上,一切依然保持着风平浪静。
相对于秦国的水底暗波,魏国所做的动作就大了些,魏王在听说赵胜带兵北征之时颇是震惊,甚至准备派人前往赵国探听消息并劝说赵王、赵胜不要犯糊涂,然而赵国方面替赵胜纳吉送聘礼使臣虞卿的到来却多多少少让他放下了些心。
虞卿此行兼有密议小合纵的任务,当他说清楚了赵国在北征的同时已向晋阳方面增派三万人马,合纵一成将不顾他处,只出蔺和西阳全力攻打蒲阳以牵制秦军之后,魏王虽然依然顾虑难消,但在范痤、芒卯的劝说之下却亲自郊送了虞卿,同时还向依然驻守在宛城的乐毅五万赵军馈赠了万钟黍米。
魏国此举象征意味浓烈,韩国得到消息后迅速做出了反应,除同例馈赠乐毅以减轻赵国负担以外,同时还向赵魏楚三国派出了使臣约定盟誓吉日。
中原各国忙着合纵连横,阴山以北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楼烦人为避赵军锋芒,各部落已撤到了阴山以北五六百里的弓闾河、狼居胥山一带暂避,由于其西是匈奴挛鞮氏辖地,其北越过弓闾河一直到瀚海(今贝加尔湖)是丁零部辖地,而再往东北则是林胡人的地盘,楼烦和别部白羊十余万人外加上百万牛羊牲畜只能拥挤在了弓闾河狭长的河谷一带。
草原上有水就不缺草,更何况此处距离北边的大漠尚有近千里距离,开春渐久水草还算是丰美的,不会饿着牛羊和马匹,自然也不会饿着人,然而游牧关键之处在于一个游字。牛羊终究是畜生,可不懂什么保护草场,吃起草来那可是连根嚼的,要是学种田的华夏人那样待一个地方不动窝,就算是再好的草场用不了一年也得给你啃成荒漠。
牛羊对于牧人们来说就是命,水草更是命中命,没有水草一切都完了。世世代代游牧在草原上的人们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赵国人用石头墙圈尽了阴山、阳山(阴山山脉北部支脉)之下的大草原”,“还把擒获的楼烦武士罚作筑城苦奴”这样的流言在各部族人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人心惶惶、怨言四起的时候,本来强自镇定的楼烦王也终于坐不住阵了。
渐暖的艳阳当空抛洒着融融的暖意,“得得”声中,嫩草虚掩的浅河沟子里泥水被急促的马蹄践踏的四处飞溅。在六名骑兵护卫的簇拥之下,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向着西方疾驰而去的楼烦王双眉紧蹙,浓黑的络腮胡几乎快要炸开。
前边极目处草随风倒,隐隐间已经看到一根高木杆上招摇飘飞的挛鞮氏族旗,楼烦王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浊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双腿猛地一夹马身,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骏马长嘶一声,四蹄更是疾飞。
推马颈,于马蹄未收之时翻身落地,楼烦王虽然已经年届五旬,但这一手马上工夫却依然臻熟矫健。那些匈奴卫兵是不敢当真拦他的,草原上的人并没有那么多登门拜访的规矩,虽然楼烦匈奴并非同族,然而楼烦王却是挛鞮氏大首领的常客,至少这两年以来确实是如此。
“挛鞮大首领,於拓你给我……”
首领大账门帘“呼”的一声掀开处,弯腰欲冲进去的楼烦王瞬间愣了一愣,里头居中而坐的挛鞮氏首领於拓左手擒碗正笑微微的看着他。
黄铜大碗之中马****酒微微荡漾,安之若素的於拓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楼烦王想到自己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他绝不可能听不见,登时之间心中怒火更胜。
“於拓,我派人送羊送马,大礼邀你相商大事,你为甚不去!”
於拓将酒碗轻轻顿在了面前的案子上,依然是一脸笑容的向楼烦王招了招手:“赵国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部落里事务多。挛鞮部都不知道那天要逃走,我哪有功夫去拜见楼烦王啊。”
“你……”
楼烦王登时心中郁结,那於拓摆明了是在等自己上门拜访,这可就坐实了自己有求于他,主客之势一明,有些话可就不能么好说了。
“好好好。赵国人占尽了阴山阳山,我楼烦没那么大势力跟他们扛,只能来求你左贤王。可你也不要忘了,当初你跟我盟誓连年攻打高阙是为了什么。”
楼烦王气急败坏的走进了账去,也不等於拓相让便气哼哼的盘腿坐在了一旁的绣席之上,
“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可要是不说,你左贤王偏偏要跟我装糊涂。阴山南边河间套东是我祖业,当年被赵雍夺去建了什么云中九原,后来赵成、李兑又把我们给赶了出来。我们楼烦人不甘心不假,可也是你上赶着跟我们结盟。图的什么?图的还不是河套的丰美水草。哼哼,你不要当我不知道你不甘心只当这挛鞮氏大首领!”
“不甘心?”於拓冷哼了一声,“楼烦王要是这样说,咱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楼烦王丝毫不让,瞪着眼怒道:“没什么好谈的?那就是说你做准了我拿不了你什么短儿?我告诉你,楼烦人虽然不复当年,但手里好歹还有三四万人马和十多万族众,赵国有高墙挡着不好打,我大不了到西边投奔呼衍氏赫伯洛大单于。”
“投奔大单于?”
於拓冷冷的笑了一声,斜眼看着楼烦王道,
“我挛鞮部挡在你西边,你过得去?哼哼,我和大单于的事你清楚,那就不要说不知道大单于早已压服不了兰氏、丘林氏和须卜氏。你去投奔赫伯洛倒不如去投奔赵国。不过我听说这个赵胜和赵雍不同,前些日子拿住了你派去刺探军情的人马,不但不安抚以求楼烦归降,反而全数罚作了筑城奴隶,要不是有个名叫俞那提的百长逃了回来,至今赵国那里如何,你楼烦王恐怕还不知道吧?”
“我……”
楼烦王被抓住了痛脚,俞那提被赵国人皮鞭抽打着做了七八天的苦工才趁空逃了回来,身上早已经是伤横累累。这顿鞭子抽在俞那提身上,可也抽在了楼烦王的心上,他想到当年客客气气招待他的赵武灵王去世以后,这三年里赵国形势风云突变,当政者早已换成了他不熟识的人,至于脾气性格更是无从知晓。
而根据俞那提的说法,那个赵胜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而且于阴山之北的平原上修筑长城显然是不懂军事,若是不跟他干上一仗就屈膝投降楼烦王实在是有些不甘心,这才急不可耐的找到了於拓,毕竟他们双方加起来骑射兵马不下七八万,要是联手跟赵国人搏上一搏,赢面极大,说不准还能就此一举夺回日思夜想的河套大草原,虽说这样做楼烦人必然要跟匈奴人共享河套,但至少远比永远憋屈在阴山之北惬意多了。
给别人当臣子,甚至有可能当牛做马哪里比得上自己当王做主舒坦,楼烦王当年与林胡王一起臣服于赵武灵王难道就是心甘情愿的么?
想通此节楼烦王口气总算软了下来,将坐席向前拉了一拉对於拓道:
“左贤王也别这样说,萨满有灵,咱们当年盟誓共同对付赵人,这可是通达天地的,如若违誓,黑灾灭族。我那俞那提虽说栽在了赵国人手里,但也带回来不少赵人的消息。他们赵军虽说号称三十万,其实不过十万之众,而且那个赵胜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修筑连城自保以为得计,其实咱们快马相袭,他哪有那么容易修起城墙来?咱们两家若是合兵一处,****一家伙胜算不小。到时候破了高阙关夺****山南路,套东旧地归我,套西自然是你左贤王的。”
“这还像个话。”
於拓双颊一跳,鞠身倒了碗马****酒递给楼烦王,待他接了方才笑道,
“不过楼烦王不觉得奇怪么,赵国老将不少,赵胜这样胡为,难道他们都陪着赵胜胡闹?”
“这……”楼烦王犯起了踌躇,半晌才道,“听俞那提说,这个赵胜是赵王的兄弟,极是刚愎自用,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赵国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背过头去却是咬牙切齿。俞那提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那神情、那口气看的却是清清楚楚。”
“嗯,赵王的兄弟……”
於拓一手支膝,凝神思忖片刻,举碗喝了口酒方才道,
“这个赵胜年岁是小了些……不过咱们对赵人知道的太少,他们中原人讲什么知己知彼,咱们还得先知一知他们才行。”
楼烦王一愕道:“左贤王的意思是……”
“阴山阳山是楼烦王的地盘,总这样避着绝不是办法,赵人既然想圈尽你的草场,你我便各出五千骑扰他一扰。”
於拓脸上露出了个诡诘的笑容,对他来说河套草原很诱人,但就算再诱人的草场,他也不敢一口吃下来,而且……他还需要防着身后边的一个人,那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