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天时渐长,酉末时分西方天际尚存一丝微弱的天光,乌蒙蒙的天幕下四处一派静谧。平原君府主君专用的精致浴室之中,铜树上柔和的烛光朦胧在氤氲的水气里,显得如梦如幻。
赵胜仰靠在一丈见方的阔大浴池边上,将身体彻底放松了整个浸在温热的池水里,双眼和额头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绢巾,健壮厚实的胸膛轻缓地起伏着,安详的仿佛睡着了一般。然而安详仅仅是表象,此时赵胜心中却是一片澎湃起伏。
乔端说的那些“谣传”让赵胜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刚刚听到时他心里甚至瞬间闪过了一丝惊惧,他实在没想到这些本来在意料之中的事会来这么快,同时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向自己扑来,所以此时的他除了需要短暂的休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在见到许行之前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虑思虑。
对赵胜来说谣言本身并不可怕,这条谣言毕竟只提到了秦国,并未涉及到秦齐连横,那么就说明传谣之人还是有所顾忌的。秦国这些年对山东各国咄咄相逼,在各国朝野心目中早已如同妖魔。大家对此都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种秦国不来攻反倒不正常的受虐心态,就算有此传闻也不会引起更大规模的恐慌,所以赵胜对此并不担心,他所担心的乃是造谣之人的身份及其目的。
其实就在乔端刚刚说出那些话时,赵胜虽然无法确知谣言的源头具体是谁,但也差不多已经意料到了他或者他们的大体身份,那就是掌握着朝堂和军中半数大权的赵姓宗室亲贵重臣。至于目的嘛,自然是要借秦齐连横的机会敲一敲山,震一震虎,给赵胜一个下马威了。
赵胜如此想原因很简单,这条谣言来的不早不晚,必然是与秦齐连横的机密有关。这件事在赵国是秘中之秘,到目前为止能够接触到的只有三公六卿五司命等寥寥十几个重臣。这些人看似人数不多,然而却是鱼龙混杂,宗室有之、非宗室的赵籍大臣有之、客卿重臣亦有之,他们各自所代表的利益或者人群绝非一言能表,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每一个人都无法完全排除嫌疑。
然而天下的事有因才有果,既然有人在造谣,那么必然有他想达到的目的,目的会有什么呢?无非是逞口舌之快、为秦齐所指示制造混乱恐慌或者为自己谋取利益三种可能。
仅仅出于逞口舌之快是绝不可能的,虽然天底下少不了昏官庸官,但这些人根本无法跻身一国佐辅,赵王身边的重臣哪一个不是心思缜密、口风极紧,即便多一个字都不会乱说的。
至于为秦齐所指示粗看有嫌疑,但细想起来却比逞口舌之快更无可能。如果当真是秦国齐国要在赵国制造混乱,他们为何只提几乎接近于常态的秦国,却把更有可能引起恐慌的秦齐连横隐藏起来了呢?所以单从这个“谣”字上就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有人要借此为自己谋私利了。私利是什么,无非钱与权而已。这条谣言本身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金钱和权力,那么它的目的只能是另有所指了。
自从李兑倒台以后,身为相邦的赵胜言必称先王,而此次出兵北征之前,赵王更是明确说出要续写先王辉煌的话,朝堂上俨然一派准备恢复赵武灵王旧制的气象。说起来朝堂上的每个人都应该明白恢复旧制对赵国是好事,然而对赵国是好事却并非意味着对每一个人都有利,那些利益因此受了损失的人心惊之下会如何做已然不言自明。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看似风风火火,然而事实上所受的难为却不足与外人道。变革之初甚至到了除肥义、楼缓少数几个人以外,几乎整个朝堂都站在他对立面的地步。赵武灵王费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将赵成、赵造、赵文这些宗室权贵说服,使胡服骑射得以顺利施行,但到了最后依然还是免不了因为一时疏忽落了个沙丘宫变的悲惨结局。
徐韩为曾对赵胜说过“赵国为何衰落先王就是为何而死”,对此赵胜深以为然。胡服骑射表面上虽然仅仅是军事上的改革,但其实质却与秦国的商鞅变法无异,为了壮大军队壮大国家,赵武灵王汰撤冗官,编练新军,剥夺限制封君在封地里的用人用物权,以使人力物力财力为朝廷所用,而相对的则是宗室权贵们失势、丢权、乏用,这样的局面他们怎么可能不对赵武灵王恨得牙痒,又怎么可能不趁他两子并立犯糊涂的机会彻底将他打倒?
沙丘宫变不远,主凶赵成虽然死了,但高坐在赵国明堂之上的依然是那群暗中支持弑君的人,他们好容易才夺回一部分权力,又怎会眼睁睁的看着赵王与赵胜借着北征的机会重新掌控全部军权,再次将他们的那些权力剥夺了呢。更何况如今赵国财政吃紧,赵胜为了北征已经向他们化募了许多钱财,他们肉疼之下不敢明着反对,要是再不耍阴谋引起群臣骚动以迫使赵胜退兵,又如何对不起他们老地主的“美名”。
“老油条……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我绝不敢冒着得罪全部重臣的风险去排查,而且就算明知道是他们捣的鬼,掣肘之下也拿他们没办法,这一记闷棍打下来实在够疼。”
赵胜轻轻哼笑一声,抬手将脸上的绢巾取下来在池中蘸饱水开始擦拭身体,滴答的水声中,室门口隐约传来了一声“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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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哪有你这样骗人的。我,我真不去。”
“蓉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晌午才说好的一起来见公子,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变卦啦?”
“可晌午你也没说他这会儿在洗澡呀。他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就这么……就这么光着,羞都羞死人了……”
“大男人家家的怎么了,你忘了在武安的时候他说的话了么?他又不是别的男人……蓉姐姐,你可别说我没告诉你,公子人虽然回来了,可停一会儿就得去拜见许行先生,说不准要跟爷爷那天似的留在白家彻夜长谈,明天一早回不了府就得去面君。现在可不比平常,外头的事又乱又多,北边的仗也没打完,样样都得公子过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消停停的回来呢。咱们天天盼着公子回来,今天好容易能见上一见了,你还躲什么嘛。”
“……算了,蘅儿,我还是回去吧。”
……
乳白色的灯笼光芒映照之下,两个苗条的身影相互拉扯着从主院西边的偏门外走了进来。两个人生怕被站在远处候命的使女仆役听见,虽然在争执着什么,却都刻意地压住了嗓音。
来的时候乔蘅并没说赵胜在做什么,冯蓉脸上虽然多少还是有些微微发热,但心里终究坦然,但当从圆月门外看到浴室窗棱内映出来的光芒时,她却立刻唰的一下涨红了脸。乔蘅好说歹说把她拉进了院子,但她犹豫了半天,到最后却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冯蓉是练武之人,如果铁定了心不走,乔蘅怎么可能拉得动她?见冯蓉不肯跟着进去,乔蘅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沉下脸严肃的道:
“这么长时日我都是把蓉姐姐当亲姐姐待的。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武安回来以后你怎么像是变了个人呢,连心里话也不肯跟我说了。咱们陪着公子出生入死才到了今天,公子的心意,我的心意难道蓉姐姐真的不明白么?”
“公子的心意……”
冯蓉轻轻地抿了抿双唇,下意识的绞缠起了修长的手指,双眸忽闪着望了望乔蘅,紧接着却又像是害怕她看穿自己心思似地低下了头去。公子的心意她当然明白,而她的心意公子自然也是明白的。然而心意是心意的事,又有谁能明白她此时的左右为难呢?
乔蘅聪明如斯也不可能猜到冯蓉此时在想什么,毕竟冯蓉此时所想在任何人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亦或根本不需要原因,冯蓉都一步步爱上了那个总让她感觉与众不同的男人,以至于到了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地步。
生命尚且可以不惜,其他的付出自然更不在话下。赵胜毕竟是公子,因此冯蓉清楚从魏国回来以后哥哥为什么不肯让她插手赵墨的事务,同时她也确实从心里想改变自己,所以在养好伤从武安回到邯郸以后,她一直刻意约束着自己的性子默默地去学去看,以争取使自己尽快从那个草莽中人蜕变成一个温良知仪、符合君府礼制的宫装淑女。
然而到了此时冯蓉才发现天下的事并非尽如所想,她终究只是草窠里的萤虫,骨子里已经深深地刻上了那个打打杀杀的世界的符号,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飞上枝头。冯蓉从此陷入了苦闷之中,她想向人述说,却又无从述说;她渴望见到赵胜,却又害怕见到他。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甚至常常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总觉着再这样下去自己非疯了不可。
在某一天夜里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后,冯蓉突然明悟了过来:她发现自己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便不再是自己了,沐猴而冠还值得公子去爱么?如若不值得,她又有什么权利去拥有?或许,放弃才是真正的爱他吧,哪怕从此孑然一生……
“欠他的终究要还……”
冯蓉草草收拾起了心绪,装作没事人一样勉力地抬头向乔蘅笑了笑。乔蘅见她总算“转过了弯儿”来,心情大好之下忙牵起她的手快步向浴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