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那人还真不是自以为是,别说当着赵王何的面,他就算当着赵武灵王的面自称“老夫”,赵武灵王也没脾气,至多暗骂一句为老不尊。没办法的事儿,这叫瓜蒂长到了好秧上,他是赵肃侯和安平君赵成的亲弟弟,赵武灵王的亲叔叔,响当当的宗室亲支,官名赵造,高居宜安君、太保、上柱国之位。这样身份别说还能一口一个“相邦”,就算叫一声小胜子,赵胜也得乖乖受着,之所以能让赵胜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完全是老人家高风亮节,年纪大了不屑于跑到朝堂上来跟晚辈磨牙。
赵造一番话弄得众人面面相觑,大殿里顿时静谧无声。那些谣言直指此次北征是他们这些人都明白的事,可是知道秦齐连横秘密的仅限于在座的这些人,这时候出现了谣传,源头必然出在这些人里头,大家避嫌还来不及,除了赵造敢倚老卖老直接说出关键,谁还敢这样直白反对?
相对于这帮弄了一辈子权的顶级官僚,第一个坐不住的并不是深陷泥潭的赵胜,反倒是赵王何,当初北征他是支持的,后来为了把赵胜弄出去进行观察,甚至还说出了要续写先王辉煌的话,然而如今赵胜怎么想还没试出来,自己发出去的宏愿也未实现,没想到却先引出了乱子,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赵王何顿时如坐针毡,屁股极不自然地在并拢平跪于席的两条小腿上挪蹭了几下,终于沉不住气,尽力压住情绪看向了赵胜。
“相邦,兹事体大,关乎七庙安危,王叔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十数万大军却绝非可以轻易调动,北征的事……”
说到这里赵何也闹不清楚自己是在支持赵胜还是支持赵造了,轻轻摇着头无奈的笑了一声,这才续道,
“寡人看北征军马还是暂时不要调回为好,先让他们在那里守着。万一秦齐之祸当真难免,再将它们调回倒也不至于太晚。西边周绍,南边廉颇,还有乐毅一支奇军挡一阵子应当没有问题。”
赵何这些话一出口,大臣们一个个都只剩下了暗自叹气的份儿。赵何不相信秦齐两国一定会进攻这层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但面儿上的话却让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不把军马调回来,让他们先在那里守着?那他们在那里守着做什么?既然是说守,自然是不敢进攻,那这十余万军队丢在那里是不是太有点大材小用?秦齐两国进攻再把他们调回来,周绍他们能挡住些时候?如果跟秦齐连横这场仗真打了起来,到时候形势瞬息万变,能不能挡住,能不能及时赶到谁敢打保票?这些话不过心听听倒还像那么回事,可实在经不住寻思,分明就是挂不住面子的说辞。
众大臣低着头心思各异的工夫,赵何倒是很快就发现自己说了错话,无意间瞥见坐在御座左下手的赵胜极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他脊背上更是犹如一阵针刺,忙接着说道:
“寡人这样说也是想着韩魏楚诸国那里如若周旋的好,这一仗便打不起来,若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万不可因别人所为便乱了自己的阵脚……嗯,此事还需考虑周全。相邦,你如何想的便说出来让大家商议就是。”
这些话好歹还算像那么回事,虽说是见好就收把球踢给了赵胜,但好歹算是靠自己保住了君颜。
到这时候谁也不敢吭声了,赵胜沉了一沉,言语间已是决然:“臣附议大王之意,北边的兵绝不可退。”
“绝不可退?”
……
赵胜斩钉截铁的话顿时引起一阵混乱,众大臣满面惊色之中连连相互偷觑。如今的局面很明显,秦齐连横是当务之急,相比较而言谋划北疆虽是为长远考虑,但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完全有必要往后推一推,这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大家的共识。赵胜如此绝决,虽然赵王对他多少有些支持的表示,但这样说除了能迎合赵王以外,岂不是在与所有人相逆?
徐韩为早就跟赵胜捆到了一根绳上,可以说赵胜的兴败就是他的兴败,然而现在他却实在不敢对赵胜的决然表示赞赏,满头冒汗的左右瞥了几眼,见纷杂的喧哗声中,有人已有明旗对抗的趋势,心里不免猛地一突,忙笑呵呵的欠身挥着双手打圆场道: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咱们终究只是安坐朝堂,前头的情况只有相邦了解详细,咱们还是先静下心听一听才是,万万不要急躁,呵呵,万万不要急躁啊。”
徐韩为说完这些话自己都有些心虚,如今赵国的朝堂跟李兑时代大相迥异,并没有明确对抗的两派,不论是宗室、赵籍卿士还是客卿,至少在表面上利益是一致的,而赵胜以公子身份就相位虽然有偏向宗室的嫌疑,却是维系各派相安的最佳选择。如今大家反对北征的目的虽然不尽相同,但反对北征这件事本身却是一致的,赵胜不利用自身优势拉住自己的支持势力压制真正的反对者,却旗帜鲜明的站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这可就实在太不明智了。
赵胜何尝不明白徐韩为这个盟友的心思,但是现在的局面已经容不得他装好人了,等众人在徐韩为安抚之下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沉声说道:
“秦齐连横急迫,朝内又是谣言四起,按说赵胜当附议诸位之意。然而如今的局面却不容赵胜如此做,北征以来,我大军步步为营,楼烦已被逼入绝境,以探到的情形来看,楼烦王为夺回阴阳两山,已经西联匈奴,东联林胡、东胡诸部,决战绝非我等想免便能免掉。如若大军就此撤回,云中必入危境。
韩魏各国如今还在观望,观望的正是我大赵应对之策,如若云中陷入危境,韩魏那里定然更难周旋,到时候他们倒向秦齐,即便只是敷衍了事,大赵也是外无强援,四面受敌,绝无生机。故此,继续北征才是将韩魏各国拉过来的上上之策,也是对服谣传,以免人心大乱的最佳策略,这绝非赵胜贪功,而是不得不如此,还请诸君三思。”
赵胜这番话倒是暂时压住了众人的怨言,朝堂上沉寂片刻,虽然与徐韩为不对付,但一直以来支持赵胜的大司徒剧辛先开了腔:
“诸位,下官看相邦所言在理,如此应对虽然难免走险,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想轻易抽身绝非那么容易。不过……下官不太懂刀兵上的事,若是妄言了还请诸位不要见笑。呵呵,大司马,以云中边军之力,若是再多给他们留下一两万兵马,可能挡住群胡以保云中不失?”
赵禹是军人出身,哪有剧辛那么多又是支持又是反对的弯弯绕,突然被剧辛点了名,莫名其妙的眨巴了两下眼,这才粗粗的叹了口气道:“云中边军不足两万,要是再给他们两万凑足四万人,虽说还是有些吃紧,不过赵奢是沉得住气的人,把群胡挡在关山之外应该……应该还行。”
虽然赵禹也没敢肯定一定能挡住,说到最后甚至还有点气短,但剧辛却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呵呵笑道:“这就是了,既然四万人吃紧了点,咱们为稳保起见,再多给他们万把两万又有何妨?只要保住云中不失,便少了一路威胁。至于剩下的人马,下官之见,倒不妨先撤回来充作他用,毕竟防秦齐连横才是大赵第一要务,况且四处调兵,粮草上难免吃紧,咱们还需全盘筹划才是。”
话说到这里,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出剧辛这是在为赵胜刚才遭到大家一致反对的绝决找台阶下,赵胜要是再不借光可就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了。众人认准了剧辛这个好人当的恰是时候,把谁的面子都保的周周全全,不免都松了口气,正准备迎接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谁想赵胜却在低语声中满面肃然的缓缓站起了身来。
赵胜自然明白剧辛的好意,但这一场压在火山口之下的朝争却让他真真切切的看清了赵国乃至各国最后沦亡的真正原因。这些上卿亚卿居于高位,哪一个不是心思缜密?可心思缜密却并不等于有绝对长远的眼光,也难怪原先接触到的那些寥寥可数的先秦故事不是今天连横就是明天合纵,除了秦国后期以外,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有长期执行下去的政策,说来说去他们除了知道发展农商是护国之本,在对外政策上都只是在为眼前考虑,至多能向前多看三五年就不错了。
天底下没有合格的预言家,不论这些卿大夫为什么而做官,这次“团结”起来反对自己的目的有什么千差万别,赵胜也清楚至少口头上没法儿怪他们,但是赵胜没理由跟他们“同流合污”,他必须依靠自己“看到”的未来为赵国建立一个长远的计划。然而这样做很悲催,不论赵胜情愿还是不情愿,底下的那些卿士们是委婉解围还是直言反对,他在事实上都已经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成了一个人的战斗。
我特么还成孤胆英雄了……赵胜斜睨众臣,沉声说道:“剧亚卿所言妥帖,不过赵胜认为还是太过小心,并非最佳之选。赵胜刚才说继续北征是做给韩魏看其实不过其一,另外也是为了以其人之道反制强秦。有件事此前太过机密,本来只有大王与赵胜知道,不过今天也到告诉诸位的时候了。赵胜出兵北征以后,已遣派门客张禄前往义渠。具体要做什么暂且还不能提,不过目的透露一二倒也无妨。
张禄此行是为了连横义渠制衡秦国,而此行成败与否关键则在北征。若是成功,秦国今后被义渠牵制,不论是东向还是西向都只能左右为难,这是大赵对秦的长远之计。这次若是不能一举打掉群胡气焰,大赵今后陷在中原纷争之中无力自拔,只能任由群胡坐大,而用在义渠的力气也必将功亏一篑,今后再想找这么合适的时机已经没有可能,所以……”
“相邦。群胡一向不是心腹大患,就算北征顺利,能否说服义渠韩魏也还在两可之间,实在是行险之道,老夫看还是……”
没等赵胜说完,赵造已经岔上了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圆,赵胜已经抬手阻住了他。顿时弄了他一个窝脖儿。
“上柱国先听赵胜说完。北征既是制衡秦齐两国,只有不退,那些谣传才能不攻自破,乐毅他们也才有底气说服各国。赵胜既然敢坚持己见,自然已将万事考虑周全。”
说到这里,赵胜刻意地顿了一顿,撒目群僚之余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以绝不容更改的气势高声说道,
“此事若不成,赵胜愿一体担当,以项上人头向大王,向大赵列位先君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