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雎和冯夷他们收拾好丝绸,套了车在那名随从引领下赶到穆列斡府邸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沉沉暮色。那名随从大概是府里管事一类的身份,当下把范雎一行人引领到仓房之中,接着就叫来了人对那批丝绸仔细验看丈量。
就算演戏那也得演的像样才行,范雎虽然已经在穆列斡面前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可他并不敢确信穆列斡那样“配合”一定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如果只是巧合,穆列斡仅仅是出于善心要收下丝绸,那就还得再想接近穆列斡的办法。
不过如今终究已经进了府,那就是离目标近了一大步,范雎倒乐得多拖延些时间,所以与冯夷袖着手站在远处,不时对众墨者与穆府下人的“斤斤计较”插上一两句嘴,完全是一副商家老板的架势。
夜幕渐深,库房内外已经燃起了大簇的火把,噼啪的油爆声中,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身上,到处都是一派光怪陆离,冯夷想到穆列斡与那名中年将领并车出行,还不知会不会在自己蘑菇完之前回来,回来之后又会不会见自己,便多少有些沉不住气,不时向范雎看上一眼,见他依然不改淡定,也只能强自压住性子。
进府交割了差不多五六刻钟时辰,库房之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虽然因为库房里杂声扰耳,使那脚步声显得似有似无,但冯夷耳尖一动,还是暗暗长出口气,转头向门外看了过去。
片刻功夫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义渠人背着手跨进了门槛,略略打量了打量齐齐向他点头致意的范雎和冯夷,便走到那名随从身旁附耳低语了起来。冯夷见那随从连连的点头,却不知他们所说的话是否与自己有关,不免还是有些心虚。刚刚忍不住微微转头向范雎望去时,就见那名中年文士走到自己面前,抚胸一礼,很是客气的笑道:“两位就是来贩丝绸的东家?我家屠耆侯有几句话要问你们,还请两位随我来。”
“屠耆侯要问……哦,有劳,有劳。只是这里……”
范雎忙装模作样的还了一礼,但说着话却向正在忙碌的众墨者指了一指。
中年文士顺着范雎的手向那边望了一望,忍不住微微摇了头,捋着胡子笑道:“两位只管随我来,这里交由他们处置就是。等屠耆侯问完了话,在下再送两位回来,耽误不了事的。”
“那好,那好,有劳了。”
范雎连忙见好就收,向中年文士鞠了一礼,又向冯夷使了个眼色便随着中年文士走出了仓房。冯夷到现在都没完全参透范雎刚才跟穆列斡说的那些话里的玄机,虽然清楚必然是有所指,但看到眼前一幕,多少还是有些觉着不可思议,抽身跟上范雎的工夫,心里更是对他佩服有加。
穿厅过堂走了不大一会工夫,前边豁然是一处大厅堂,中年文士把范雎和冯夷领进去便退身出来吱呀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厅里的穆列斡此时早已换了一身闲装,盘腿坐在一张羊毛大毯上抹着胡子喝酒,等中年文士退了出去才抬了抬手,温和的笑道:“两位请坐。”
“多谢屠耆侯。”
义渠人的服装在外边看和中原人没有区别,但内里乾坤区别却很大,他们有着强烈的游牧风格,下身穿的是适合骑乘的合裆马裤,盘腿坐着也不用怕有什么不雅,可范雎和冯夷却是标准的中原打扮,穿的是开档的绔裤,根本不可能像穆列斡那样放得开,所以规规矩矩的往下一跪坐,立刻显出了中原文化的文雅之风。
穆列斡眯着眼神色古怪的看了范雎和冯夷半晌,接着擒碗灌了一口酒,再想范雎他们看去时目光已是凛冽:“你们是赵国人?”
范雎并没有回答,迎着穆列斡的目光凝笑片刻,笑道:“今日满城大索,以张禄之见,所搜之人必是要携‘贵重之物’逃去狄道的巨贼了。”
“哈哈哈哈,张先生果然是个妙人!”
穆列斡被范雎说的一愕,紧接着便是一阵开怀大笑,俯身将面前盛酒的陶缶往范雎方向一推,敞声笑道,
“我义渠是荒蛮之地,比不上中原那些繁琐礼仪。张先生并非凡人,自然应该知道草原上的规矩。”
草原上的规矩当然是喝酒,连酒都不肯放开量喝还怎么交心做朋友?范雎当然想和穆列斡交交心,可一看那酒缶肚大口圆,足有两尺多高,里头半满的浑黄酒液映着火把光芒波光乱晃,怎么也得十斤有余,虽说先秦的斤远小于现代,也就是二三两左右,但即便是这个数也足够吓人的了,顿时看得范雎满头发根一阵发炸。别说他现在身体不好,就算原来没被魏齐打个半死之前也不是能喝酒的人,穆列斡这番“草原上的规矩”实在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平原君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今天不过是坛酒罢了……喝,谁怕谁!穆列斡已经明白我的来意,大不了喝个人事不醒,明天再提正事儿。”
范雎心里一横,正要伸手去接酒缶,旁边冯夷迅速扫了他一眼,猛一起身便把酒缶抱在了自己怀里,对穆列斡凛然说道:“屠耆侯见谅,我家张先生身有内伤,骨折未愈,实在无法应承盛意。在下斗胆相代,还请屠耆侯恕罪。”
穆列斡没有出声,只是抹着胡子眯眼笑望冯夷。冯夷也不客气,仰头间已将酒缶扳了个底上口下。只见他喉头上下连动,在范雎愕然的注视中一阵咕咚咕咚猛响,片刻功夫拿开酒缶狠狠的抹了一把嘴,接着便将酒缶坛口冲下高高举起,脸不红心不跳的高声笑道:“好酒!在下多谢屠耆侯,不知屠耆侯是否可以再赐!”
这是拼起豪爽来了,冯夷这酒量,这气度实在不是我……范雎一阵目瞪口呆,咋舌之下干脆也不开口了,直接瞥眼向穆列斡看了过去。
那坛酒其实何止十斤?穆列斡本来也只是见范雎长得瘦小,说出话来却又滴水不漏,不免想难为难为他,那曾想竟会引出冯夷这么一段豪气干云。
草原上的汉子向来直爽,穆列斡虽然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但本质上终究还是个义渠人,喜欢直来直去,听了冯夷的话顿时一阵仰头大笑,起身拍了拍冯夷的肩膀高声笑道:“你这个朋友老夫认下了。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冯夷长身而起,啪的一声抱住拳慨然禀道:“在下乔夷,奉家主之命随张先生来拜屠耆侯。身负护持之重,其余不知。万事还请屠耆侯与张先生答对,若是事涉机密,在下自请厅外候命。”
冯夷自从奉赵胜之命组建刺马军,在天下已经是风云人物,为免出麻烦当然不能说出真名。穆列斡无从知道这一点,但看到冯夷豪爽干练,礼节有据,对他印象却是大好,哈哈笑道:
“乔壮士实在对老夫的脾气。还请乔壮士容老夫说句不情之请。老夫虽然知道二位对令家主忠义,但老夫也是容贤纳士之人,两位若是不嫌义渠荒蛮僻陋,老夫愿以国士相请,绝不会让二位做涉险之事。至于令家主所托,老夫自当应从,绝不令二位有负忠义。如何?”
穆列斡这已经是公开抢起人才来了,不过他这样做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先秦时诸国并立,各种人才穿梭各国待价而沽、择贤而辅,根本不存在卖国的概念。比如范雎和冯夷只要完成赵胜交给他们的任务,就算接着就投靠别人也不能算对不起赵胜。冯夷一听穆列斡这话顿时愣了一愣,然而瞬间之后却笑出了声来,用手拍着酒缶高歌道:
“我有明主,视我手足。肝脑以报,心无他图……古云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事君即为君子,但在下家主待我二人却绝非国士二字可表,我二人事家主也并非以国士相事,其间真意只有自知,还请屠耆侯恕罪。”
“绝非国士二字可表……”
穆列斡愕然的注视着冯夷的笑容,心里回味了片刻,便若有所悟的摇了摇头,颓然的回到毯子上坐下身才淡淡的笑道:“义渠人自谓彪悍,如今却是一盘散沙,所缺的就是乔壮士这样的忠义。两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必是知道这荒蛮之地多的是卡雅屯这种见财生邪念之徒,如今二位知险却又涉险,老夫已知此中真意……呵呵呵呵,令家主之福之德实非老夫可比。”
说着话穆列斡虽然依然不改笑容,但还是怅然的长叹了口气。范雎和冯夷相互一觑,知道这番话触到穆列斡伤心处了。范雎暗暗的跟着叹了口气。沉下声笑道:
“家主所命,只是交代在下二人要成事,至于如何做却未明示,正是要我二人择机而行。屠耆侯当年当即义渠君位,然为家国安危却让了贤,实乃有德之人。在下求拜,正是因为仰望屠耆侯之德。”
“你们是来劝说老夫谋反!”
穆列斡听到这里陡然一惊,可话音还没落下,范雎却已然压住了他的话尾。
“何谓谋反?义渠承殷商兄终弟及之制,当是屠耆侯继承兄王之位,当今义渠之君篡取大位,屠耆侯为免国中内乱想让,实在令在下敬佩。然义渠遭秦国年年窥视图谋,义渠王不思防秦以固国基,反而常年自囚于秦,沉溺敌资美色而不思国政,敢问屠耆侯,这是君王之德么?若是如此依然不损其德,何谓损德?”
“唉……”
穆列斡默然的听着范雎的话,听到这里却不由叹了口气。范雎也不等他说话,接着便道:
“孔仲尼有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上顾其德,顾其国,臣下若有篡逆之心便是不忠,天下人当共诛之。但如今贵国君上未守君德,损己培敌倒也罢了,却又将屠耆侯从狄道驱至彭卢,所要图的是什么,又是受谁所惑,在下知道,屠耆侯莫非不知?若是不知,今日彭卢大索全城又是为了什么?
令君上如此而为,在下乃他国之人,不敢妄评,但屠耆侯当年行让贤之德,乃是因为清楚内讧必会伤及家国根基,令秦国有机可乘。屠耆侯自己想想,如今令君上咄咄相逼,必除屠耆侯而后安。这一德还守得住么?若是如此下去,他日义渠当如何屠耆侯莫非不知?张某今日来说既已不顾己身,若是屠耆侯只要私德,在下二人愿以项上人头相奉,得全屠耆侯贤名也算不虚此行。”
范雎这些话可谓是步步紧逼,把穆列斡暗中派人回狄道稳固根本的事也揭了出来。穆列斡还能再说什么,摆摆手叹了口气道:
“张先生不要再说了。老夫一退再退,如今除非向君上自献人头便再无退路,若是只为私德又为何苟活到今日?唉,狄道那里是老夫的根本,君上将老夫调离狄道正是要图谋老夫的根基,根基一断,到时候老夫不过是死狗一条罢了,即便不死又有何用,还谈什么为家为国?只是张先生必然知道如今老夫的处境,彭卢一郡军马名义上受老夫辖制,其实军令皆在君上,若是不老夫当年的名望还能压得住些许阵脚,只怕早已没了项上人头。老夫,唉……”
范雎道:“天下事事在人为,当年名望便是屠耆侯凭持。在下乃是赵人,敝国与秦国如何,又为何来寻屠耆侯,屠耆侯自然清楚。义渠得兴便可牵住秦国,乃是敝国凭持。敝国为得此凭持相助义渠,岂不也是为屠耆侯再添一层凭持?所谓待机而动,应变而行。在下奉家主之命赴义渠,正是要以佐辅屠耆侯为己任,以此明示在下对家主之忠,还请屠耆侯明察。”
“你们……”
穆列斡屏着气听完范雎的话,紧紧地咬了咬后槽牙,猛然抬头向范雎问道,
“张先生此行乃是奉赵王之命?”
范雎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乃是为了赵国社稷,屠耆侯如此说也未为不可。不过在下身受之命既是出自赵王,亦是出自家主平原君。”
“平原君!”
穆列斡眼波一跳,下意识的问道,
“两位的家主莫非……莫非便是平李兑之乱,救韩国宛城,如今正率军北征楼烦的公子胜!”
范雎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正是。”
“噢……少年即可充栋梁,果然是有些说道,难怪两位会如此……”
穆列斡深陷的双眼里瞬间泛出了希望的光芒,眼角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开了。对他来说,少年公子平原君虽然遥远飘渺,凭别人说多少他也不敢全信,但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张禄却从相遇之初就表现出了绝非常人能比的才智,必然能给予自己极大臂助。而那个平原君年纪轻轻就能驾驭住张禄这样的人才,以他在赵国的地位确实也足以当做自己的凭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