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一句话说出口,问礼大厅里接着便爆出了一阵纷乱的吵闹。虽然各说各话,但内心里却都想到了一件事——赵国相邦这是不懂规矩啊。
赵胜确实不懂这些人的规矩,他们名义上分属百家,但正如万章所说,百家源流出一,只不过是各家用不同的观点对同一事物进行不同的阐述罢了。其实在很多地方根本就是纠缠不清,甚至具有很大的共通性,要不然的话,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纯属鸡同鸭讲,还怎么论战?而这些论战恰恰就是站在共通的基础上各自阐述自家思想,并以种种论据加以证明并驳斥对方的论点。
然而文人自有文人的臭毛病,那就是矜礼,不像直肠子的莽夫那样有什么说什么,甚至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上手就打。就算内心里再不屑对方,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求同存异的样子。
稷下学宫里的这些大家们在辩论程序和方式上早就磨合出了默契,所以陈骈刚才那番话其实是在明进暗退,自己先露出些破绽让万章和赵胜去抓,也好先把他们的面子抬上去,再根据他们的论述逐条进行反驳。这叫做“礼”,同时也是把对方推到明处曝光,以使他言论里的破绽更加明显的一种辩论策略
万章自然明白这个规矩,所以才会紧紧扣住“系辞”两个字准备开讲,哪曾想还没看出赵胜这个外来的和尚会不会念经,却先让他把稷下学宫的规矩给破了,而且破得很是离谱,居然当着祖师爷的面直接站到对方那面去了。
孟轲年纪是不小了,但耳朵并不聋,脑子更不糊涂,听到赵胜的话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触龙的学生,终究还是由公子之尊做上的相邦,这身份意味着他不可能像纯粹的学者那样单纯的去研究去崇拜某一家思想,就算今天来看自己也仅仅是表达尊师重道之意,并非要表示自己是儒学刍狗。然而这小子上来就站到了法家那边,确实也有些突兀了,所以孟轲虽然没有吭声,却还是微微眯着眼注意了起来。
万章趁着没人注意,连忙暗自挥袖抹掉了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心里顿时百感交集,虽然面前这个“小师侄”突兀的话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但听到赵胜这样说却反倒放下了心来,苏秦让他伙同儒家弟子为难赵胜,他本来既不情愿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为好,现在好了,赵胜看不出陈骈是何用意自己跳出了儒家的圈子。那便用不着自己去发动,师兄弟们也得忍不住去反驳他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那就跟他万章没什么关系了。
相对于万章的庆幸,尴尬的反倒是陈骈,对他来说,赵胜没点原则地站到他一边将规矩打破,那后边的话还真不好接。不免犹豫了犹豫,只得装作欣然地笑了笑,点头道:“还请赵相邦指教。”
“不敢当。”
赵胜并非不知道让人为礼,但他今天却并非仅仅是看望孟轲外加与各家各派“友好交谈”那么简单,他还得通过这次与稷下名士们见面的难得机会为赵国那边的大事做些准备,而且他清楚法儒两家虽然同出一源,但经过这两三百年的发展已经逐渐偏离早期子产、管仲的调和主张,有些发展过头走向极端了,与儒家的对立越来越厉害。要是自己装高深不吭声让万章他们辩论起来,后边两家一针锋相对必然越来越激烈,到时候自己连一点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一趟稷下学宫就算是白来了,所以也只能做出如此突兀的表示,
“以赵胜浅见,《系辞》尊卑贵贱与庄子休齐物之论皆有提出来的缘由,但是否恰当却要看用在何处,如果用对了地方,自然是极恰当,但若是用错了,那就不是恰不恰当的事了,反而会误事。刚才陈先生所言正是尊卑贵贱不当用之处,所以赵胜才会附议陈先生之言说他有待商榷,同样齐物之论亦是如此。还请先生不要误会了赵胜的意思。”
赵胜话音一落,大殿里顿时更是热闹,大家虽然都没好意思大声说出来,但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赵相邦到底是哪头的?这不明显是在和稀泥么,可这稀泥和的也实在不对头,儒法两家经过这几百年的发展去芜存菁早已自洽贯通,不停论战正是因为两者在基本观点上相互对立。
儒法两家里头,儒家讲的是仁义礼信,尊卑有序,德化天下,提倡圣君人治,孟子所说民贵君轻虽然也是在讲重视百姓,但反过来说更是对等级制度的维护。而法家所讲恰恰相反,说“好利恶害”是人之本性,因此反对礼制,提倡重法重罚,提倡法、术、势的使用,这两者从不同角度研究社会,分别提出了各自的治国理念。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与非问题,怎么能用用对用错来形容?
赵胜这些话看似两边讨好,但事实上将两边都得罪了。苏秦坐在一旁一声也不吭,他本来就不怕事情闹大,更没想到赵胜会将儒法两家一锅烩,这一下子更衬了他的心意,所以干脆装成了聋子,只等着赵胜在儒法两家联合炮轰之下招架不住时再出面解围圆场。
就在大家私底下先论战了起来的时候,人丛中的孟轲弟子屋庐连的脸色却已经越来越发青了,他是个实诚君子,昨天愤然之下从万章面前拂袖而走,回去以后一夜辗转难眠,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参加此次论学帮一帮赵胜的忙,以防他不明就里之下落了人算计。
屋庐连自然是准备与几个软骨头师兄弟作对的,但今天发生的事却让他始料未及,所谓君子有所持,一个君子就得有自己所坚持的思想,像赵胜今天这样两边拉拢还能算君子么?如果不算君子又为何要帮他!
屋庐连越想越晦气,心里不免一阵鄙夷,高声说道:“那以赵相邦之见当如何用,又如何算用对,如何算用错?”
他这里忽地杠然出声,大殿里顿时一寂,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他扫了过去。之前万章虽然已经将他向赵胜做了介绍,但当时那么多人挤作一团,赵胜怎么可能分得清谁识谁?所以赵胜微微向万章一瞥,万章便连忙呵呵地再次介绍道:
“噢,赵相邦,这位先生是夫子门生屋庐子,单名一个‘连’字。”
屋庐连在孟轲众弟子里确实也算是比较出名的,赵胜自然早就听说过了,忙行礼笑道:“原来是屋庐先生,赵胜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屋庐连却是抗声,满脸肃然的说道:“不敢,还请相邦明示解惑。”
这样明显的抗议谁还能看不出来?万章清楚屋庐连是耿直性子,原来也没怎么指望他出面为难赵胜,哪曾想早已安排好的那些人还没上手,他却先杠上了。虽说这是意外之喜,但万章从一开始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想过于让赵胜下不来台,此时见说话不饶人的屋庐连出了面,反而又有些担惊受怕,刚“呃”了一声想阻止他,谁想赵胜却接着开了口。
“屋庐先生,各位先生。赵胜研学未深,不敢妄评儒法两家优劣,但赵胜想问一问各位,你我向学论道所为的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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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萱从邯郸回临淄前还信誓旦旦的向赵胜保证要鼓动白铎帮赵国的忙,然而她显然低估了自家老爹,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便大发雷霆关了她的禁闭。当然了,作为大家大户的小姐,这禁闭倒不至于那么不讲究,也就是将她关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门外安排人严密把守,不许她出门半步,也不许外头的人与她接触罢了。
这样的生活对一个自小就跟随父兄四处乱跑的疯丫头来说实在憋闷,再加上白萱心思重重,哪能这样安分?白夫人虽说难免有些怕白铎,但心疼宝贝闺女却是天性,免不了偷偷地过来看她两回。于是白夫人的暗中到来便成了白萱的机会,虽然依然没人敢放她出门,但自小疼她的大哥白瑾还是在母亲的暗中调动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上了她的眼线,于是白铎能听到的消息白萱这里一条都没落下。
然而即便知道外边的消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白瑾只敢向白萱提供消息,要是白萱让他去做这做那,他便直接当了缩头乌龟,任凭白萱怎么折腾都不肯帮忙,反而一个劲儿地劝白萱别再惹事。白萱清楚大哥还不如三哥有担当,难为他也没什么用,最后虽是无奈,却也只能乖乖当“囚徒”了。
当囚徒实在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特别是像这样晴朗的日子。白萱年纪在那里摆着,平常免不了些赖床不起的事,然而如今真正可以赖床了反倒又睡不着了,经常天不亮便睁着俩大眼珠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榻上的纱帐,今天同样是如此,刚进卯时便再无了睡意,一大早屋里院里转了个遍,无聊之下也不知怎么地就看中了院子里栽种做景的那些梅桃花枝。
此时正是四月天时,桃花开着最后一茬,粉红的花瓣煞是惹人。少女惜花爱花本是天性,但那也要分时候,于是这一院儿景致算是倒了霉,没多大会功夫便被白萱连折带踩糟蹋的不成样子。守在院门外的几名家仆丫鬟听见动静免不了向里偷看,见她气咻咻地在哪里折腾,谁还敢上来劝她?不大会儿工夫见她折腾地没了意思,跺着脚哼了一声,自个儿跑回厅里坐在席上发呆,这才放下心又转回了身去。
白萱现在确实无聊,然而她还能干什么?就这样双肘支几背对着厅门儿发愣,根本不想理会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辰。然而越是如此,院外枝头的百鸟却仿佛越是与她作对,在那里唱的更欢,不片刻的工夫便将她惹得心烦意燥,刚下定决心闯出院儿去,谁知还没来得及起身,身后忽然伸出一双小手,瞬间便捂住了她的眼睛。这一下子白萱更是烦了,一把抓住那双手愤愤地嗔道:
“韵儿别闹,看不见我正烦呢吗!”
“嘻嘻……”
身后那人任凭白萱怎么拉拽就是不肯撒手,反而捂得更紧。白萱听到她的笑声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的在那双胖乎乎滑腻腻的小手上一摸,猛然发觉并不是自己几名贴身丫鬟里的任何一个。
这时节白铎跟防贼似的防着白萱出门,除了几名贴身丫鬟谁敢跑这里来胡闹?而且那笑声极是压抑,白萱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一急之下紧紧握住那两只手用力向下一拉,后面那人立刻趴在了她的背上,一张笑嘻嘻的小脸便从她肩上探了出来,高声笑道:“姐!”
“晴儿!”
白萱猛然间看清了作弄自己的那丫头的模样,登时惊呼了出来,紧接着连忙向旁边一撤身,莒晴便像与她配合熟了似地滑坐在了她的身旁。
莒晴是白夫人亲弟弟莒敖的女儿,也就是白萱舅舅家的表妹,今年还不满十四岁。莒敖虽然因为在齐国朝廷里做官住在临淄,但莒家一族人却远在齐国莒邑。莒家百十年前齐国没有吞并莒国时还是莒国的公族,后来莒国灭亡,公族后裔便以国为姓传承了下来,家族中多有人在朝作官,比如莒晴的父亲莒敖就是当朝的太史行纂,虽然没有太大的官,但撑不住在各处做官人多,所以说起来也算是名门望族了。
白家当初与莒家联姻多少也有些借势的意味,不过白铎和白夫人确实情谐,两家自然关系极好,莒晴虽然长期在莒邑生活,但常常来临淄,自然也与白萱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相当要好。刚才缠着姑妈问了半天戳到了白夫人的伤心处,老太太便唉声叹气又是“你长大了别学你姐姐”,“又是你去看看她吧”的一通说把白铎给卖了。
白家的家仆不敢得罪家主,也不敢得罪夫人,自然更敢去拦表小姐?莒晴一点没费劲便踮着脚尖进了院子,小孩子心性发作,上来便捂住了白萱的眼睛。
白萱根本没想到莒晴回来,拉住她的手惊奇的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得临淄?”
“就昨天呀。”莒晴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笑望着白萱,笑道,“姐,好端端你怎么跑去赵国给那个平原君做妾了?我说姑丈瞒着我,说什么你跟瑾哥哥出门了呢,原来是把你关家里啦呀。”
“唉……”
白萱见莒晴上来就没心没肺的戳她伤心处,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抬头去看她是,心里突然一动,暗暗想道:这傻丫头来得倒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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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宫此时气氛已经变得怪异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赵胜。他们对向学论道是为了什么当然有各自的想法,却不知道赵胜这个和稀泥的说法是要指向何处,自然没人会在赵胜提醒之前开口。
这个时代的稷下学宫虽然人数上远比齐威王、齐宣王时代要多,但事实上却远不如那时兴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过百十年百家争鸣,到了战国后期,所谓百家早已该兴的兴,该败得败了,唯有儒法两家还保持着齐头并进的势头,儒家自然是一直在发展延续孔子的思想,而法家却更加做到了兼收并蓄,比如陈骈便是用道家思想解释法家,而田巴等人则是用墨家思想论述法家。
道法同源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墨家汇入法家却是法家大振的开始。儒家的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与墨子的“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具有本质上的区别.就区别就在于墨子是“若视”,孟子是“以及”。“若视”和“以及”,又有什么不同?墨子的“若视”,就是把别人看成自己,把别人的亲人看成自己的亲人。爱自己几分,爱别人也几分;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子女几分,爱别人的父母、兄弟、子女也几分。一视同仁,人人平等,分毫不差。这也就是“兼爱”。
孟子的“以及”呢?就是首先爱自己的亲人(老吾老,幼吾幼),然后再由此及彼、推己及人,想到别人和自己一样,也有父母、兄弟、子女,也应该被爱,这才给他们爱(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但是,爱自己的亲人与爱别人的亲人,是不一样的。爱人,与爱物,也不一样。孟子说,君子对于万物,因为它们不是人,只需要爱惜,不需要仁德(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对于民众,只需要仁德,不需要亲爱(于民,仁之而弗亲)。亲爱谁?亲人,而且首先是父母,即“双亲”。这就叫“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在这里,爱是有等级、有差别的。越亲近的,爱得越深、越多;越是疏远,则爱得越浅、越少。这就叫“爱有差等”,这也就是“仁爱”。
儒墨两家的根本分歧便正在这里。儒家主张有差等的仁爱,墨家主张无差别的兼爱。这样一来汇入了墨家思想的法家派别远比陈骈的道源学派与儒家对立。
此时田巴没有说话,赵胜并不知道真正对他有冲击性的事情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