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风云突变
成武君府作为邯郸城内数得上号的君府,十余人喋血府门之前,府中大管事又被下狱,不但司徒署牵涉其中,更惊动了当朝相邦与佐贰,这么大的事情很快便在邯郸内外传开了,市井百姓还仅仅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贵富阶层却尽皆受到了震动,于是赵正那句“宗室中人怨恨赵胜”被无限放大,许多人已经惶惶不安地嗅到了风暴的咸腥味道,私底下不少人开始了各种渠道的暗中打探,希望能使自己免受牵连。
大家忙着各自使招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保,没有人会傻到当真出来说我站在谁一边云云,所以至少在表面上邯郸城依然平静无风。与这种平静相对应的是赵国朝堂很快做出了反应,赵王在震怒之余发下谕旨,命令凡以武抗缴者及相关逆法者不论贵贱一律就地正法,虽然经过成武君府门前一番交锋之后,根本不可能再有人去学赵正,但大家心里却都很明白,这份谕旨说是为今后的征税保驾护航,其实真正目的还是为了给赵奢杀人正名,防止赵正再次挑事。
赵正丢了脸却在无意中帮了赵造的忙,也算是没白得罪赵胜,但康午却惨了,进了司寇署之后便被扔进了大牢,根本没人前来提问,仿佛就是为关他而关他,谁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狱或者被判下罪名。
不过康午往大牢里一蹲反倒安心了,作为朝廷派往君府的管事,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他清楚自己就是个棋子儿。赵正跟赵胜这么一闹,他的大管事之职是别再指望了,但是只要赵正不倒,他便不会有性命之虞,然而反过来说,就算赵正倒了,他也未必一定会丢脑袋,身为一个弃子,估计还不至于会进入朝廷里那些大佬的法眼。
康午只是个小人物,除了他的家人天天哭哭啼啼的来大牢外央求见他,别人只会将他视为空气,就连变成了蔫茄子的赵正也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去理他,所以过不了多久他不想当空气也只能当空气了。
不过空气也有空气的作用,至少味儿腥味儿甜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在纷纷乱乱之后的第二天,老老实实呆在驿馆中等着去赵胜那里拜会完以后就要打道回府的魏章便得到了消息,他坐立不安地等来了心腹门客唐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将听来的话学了一遍,见唐雎一声不吭的捋着胡子坐在那里沉思,虽然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心里却安定了下来,抖了抖袍袖端端正正的坐回了尊座上。
魏章之所以会如此,完全是因为唐雎这人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如今才三十岁露头的年纪,却是个有胆有识之士,到了平丘君府这几年没少给魏章出重要主意,特别是在年前赵胜平定李兑之乱后风波席卷天下,魏王为了牵制齐国,联合赵国暗中支持孟尝君回齐重任相邦以后,为了鲜明地做孟尝君的后盾,准备将范痤代替魏章为相,进而提升芒卯地位那件事上,唐雎的建议便帮了魏章的大忙。
魏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执政者,但像所有正常人一样,高居相位之时当然会对别人顶替他这种事深恶痛绝,虽然不敢明着闹事,但私底下的小别扭也没少做,因为这事儿跟魏王差点儿没翻脸。唐雎深知其中利害,一开始便建议魏章自己退让,只可惜魏章实在太看重名位,到最后越来越被动,只得再次向唐雎问计。
这次唐雎态度很明确——让魏章向魏王认错,而且要把自己之前明里暗里弄得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告诉魏王。魏章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按唐雎的建议去做,结果弟兄俩促膝共坐唉声叹气了一番,魏王非但没有责罚魏章,反而还掏心窝子的说自己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并且为了弥补魏章的损失还再次增加了他的封邑。
魏章因祸得福,自然更是看重唐雎,这次来邯郸送季瑶的同时被魏王安排了迫使赵国做合纵长的任务,需要带的家臣里头第一个便想到了唐雎,完全将唐雎当做了第一心腹谋士。
唐雎捋须半晌,缓缓抬头问道:
“君上的意思……平原君在赵国权位不稳?”
“权位不稳自然是肯定的。”
魏章按住性子点了点头,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目光中却掩不住兴奋,
“平原君年纪轻轻就当了赵国相邦,虽说所作所为堪称柱臣,但宗室中比他威望高的人多得是,服众这两个字实在没那么容易做到。更何况来邯郸之前唐先生也跟魏章说过赵国是外平内紊,千般原由皆在赵王压不住阵脚,平原君这相邦肩上的担子自然更重。只是魏章没想到宗室中竟然会有人敢明着与平原君唱反调,这……呵呵,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了。”
唐雎望着魏章自以为得计的神情,眉目间不觉现出了忧色,想了片刻才问道:
“君上准备怎么做?”
“呃……”
魏章把唐雎请来是让他出主意的,哪曾想唐雎却只是一个劲儿的问,不由得一阵郁闷,仔细考虑了考虑自己的想法是否周全后才小心翼翼的说道,
“唐先生,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原先虽然知道平原君相邦做的不易,但终究没有机会说出这番话来,如今经成武君这么一闹,赵国宗室里的矛盾想藏也藏不住了,岂不是我们可以借用之处?明日去见平原君,你我不妨想办法将话题引到成武君闹事这件事上来,然后再明明暗暗的告诉平原君,我大魏支持他稳固相位……”
“替大王做主?”
唐雎听到这里陡然一惊,下意识的便打断了魏章的话。魏章怎么也没感觉出自己的话哪里有错,虽然愣了一愣,但紧接着又笑道:
“唐先生这话说的,怎么能算替大王做主?平原君是大王之婿,在赵国做相邦,大王不支持他支持谁?更何况平原君如今被掣肘,也需要别国臂助,岂不是一拍即合。咱们顺着这根藤捋下去,便不愁劝不动平原君去争合纵长之位了。”
唐雎听完魏章的话,半晌没有吭声,捋着胡须低头默然半晌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平原君自然是需要我大魏臂助,只是君上您仔细想想,平原君与赵国宗室之间的睚眦已非一天,赵国不愿做合纵长的心思也非一天,昨日的事只不过是因为成武君莽撞挑破了宗室矛盾罢了,除了能给君上一个话由,还能起什么作用?赵国宗室矛盾由来已久,自他们先王开始便是如此,若是真能如君上所愿,平原君为借助大魏的臂助而向大魏妥协,那么亲迎季公主之时他已经知道大魏的态度,又为何依然对合纵长之位如此消极?”
“这……唉——”
魏章好容易才想出来的“万全之策”,没想到被唐雎几句话就戳了个体无完肤,更是郁闷,长长叹了口气才道,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大王让我来劝平原君,这差事可怎么做呀。”
主忧臣辱,这个道理唐雎门儿清,看着魏章发愁的模样,唐雎也跟着叹了口气,略略带着些埋怨道:
“上路那天大王匆匆安排下此事时,君上就该推脱掉才是,如今……唉。”
“我还不是想立些功,让大梁那帮子趋炎附势之人看看我并非是因为当不了相邦才被大王换下的么……”
魏章也不知道这两天是什么吉日,赵国的成武君说大实话,唐雎居然也跟着一个毛病,你们不知道别人脸疼么?不过脸再疼这些问题也还得解决。魏章腹诽了几句,却不敢当着自己的第一心腹发火,只能憋着委屈辩解道:
“唐先生别说了,大王那天提的匆忙,魏章应的也匆忙,眼瞅着季瑶就要出门了,哪还有那么多功夫去考虑是否容易做成?唉,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唐先生说这些话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替魏章出个主意,看看能不能劝服平原君才是正理儿。”
吃人家的饭那就得当真给人家办事儿才行,魏章让唐雎进平丘君府是让他当谋士的,而不是专门找人来寻自己的别扭,唐雎虽然实在没什么好主意,但还得尽最大的努力给魏章解忧,所以紧紧地拧着两道眉毛考虑了半天,终于摇着头说道:
“此事确实不易做,最关键的是赵国刚刚经了大战需要休养生息乃是实情,若是强迫平原君去争合纵长之位难免有强人所难之嫌。以唐雎之见,明天到平原君那里拜府不妨这样。君上直接说出大王依然希望赵国做合纵长之意,这样的话平原君必然会以云中大战推脱。
到时候君上便接平原君这个话柄,就说大魏深知赵国如今的难处,却也知赵国做合纵长是为长远打算,绝不可因一时之难而退缩。魏赵唇齿相依,赵国之难便是魏国之难,只要赵国需要,不论是何要求大魏一定会予以帮助。到那时君上再看平原君说什么。”
魏章敛气屏声的听完,下意识的问道:“唐先生的意思是照实说?”
“对,照实说。”
唐雎点了点头,
“君上是大王之弟,平原君是大王之婿,本就是一家人,更何况让赵国争合纵长之位是魏赵两国之利,那就不能分什么彼此,更不能相互试探,有什么就得说什么才行。”
魏章多少有些迟疑,捏捏了半晌才道:“示之以诚倒是应当,只是平原君早已知道大魏的态度,怕是不会为了这么几句话便听咱们的吧?”
唐雎笑道:“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在下请君上这样跟平原君说是为了引他后边的话,如今君上和在下都不清楚平原君不愿出头得罪齐国的态度是否坚决,还需要看明白他到底有多少顾虑,只有掏出他心中的话,后边才好应对,不然总是在这些面子上打转,只怕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
“哦……魏章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魏章总算放下了心来,忙长跪而起向唐雎拱手拜了一拜,温厚的笑道,
“明日魏章把这些话引出来,后边便全看先生的了。”
说到这里魏章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忙坐下身向前微倾着小声问道,
“噢,对了,魏章突然想起一件事,赵王和平原君不愿跟齐国争合纵长,会不会跟宗室里的睚眦有关系?”
“不好说……”
唐雎略一思忖道:
“按说平原君如果想压制宗室,最好的法子应当是立威,那么争合纵长之位算是条路径。不过赵国的许多情形咱们并不了解,也不能排除平原君对此有所顾虑。嗯,君上明天先这样说就是,能劝动他最好,若是劝不动他那也没办法。只要君上尽了力,大王绝不会怪君上的。”
“那就好,那就好,成与不成全看先生的了。”
这才是魏章最需要的话,他现在是无官一身轻,答应魏王来运作支持赵国做合纵长的事完全是在赌一口气,能做成最好,要是做不成也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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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章前往赵胜那里拜府,换做普通人家的说法就是替自家哥哥去看望侄女和侄女婿,顺便告知赵胜一声自己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大梁,以便赵胜他们两口子到时候去送行,完全是一种礼节性的拜访,形式也极是简单,到了日子仪仗一摆,连礼物都不用带……开玩笑,连闺女都送给你赵胜了,你还想要什么礼物?
当天天色大晴,魏章、魏齐一行离了驿馆直奔平原君府而去,赵胜、季瑶和君府里大小管事早已恭候在大门之外,两下见了面亲亲热热的应进了府,随从自有人安顿,而魏章、魏齐和几个有官职身份的魏国大夫,再加上唐雎等平丘君府、城阳君府门客则被被赵胜和季瑶恭请到了正厅安坐。
人多自然不怕没话冷场,但魏章心里正想着怎么劝赵胜、魏齐则是满心的别扭,而季瑶更是担着天大的担子还不能跟别人说,同时还想借娘家的力帮赵胜解套,这样一来,别人如何先不去说,他们爷仨可就算遭了罪了。
老丈人门上的亲戚那可是最“贵“的贵客,那就得用最”贵“的方式招待,于是每个人几上都放了茶盏,袅袅的热气轻轻飘起,谁要是再敢说赵胜对季瑶不好,那可真对不起赵胜的一片诚心。
“季瑶这孩子虽说是公主,不过性子倒是随和。原先在大梁那边的时候对宫里的嫔妃也好、各府的封君、夫人、女公孙也好,底下的仆役也好,向来都是友恭相待,众人皆赞的……”
就要把季瑶一个人扔赵国这边了,魏章这个当叔叔的少不了要在侄女婿面前多夸夸自家侄女儿,以便用来表达自己真心关心季瑶,赵胜你小子今后要是敢欺负她,我这当叔叔的可不能答应之类的意思。
这些都是面子话,说者姑且说之,听者姑且听之。魏国的一帮子人插不上话,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咧着嘴傻笑,一边的季瑶也是笑而不语,只有赵胜得一个劲“是是是”、“诺诺诺”的随声附和,为了让魏章谈性更浓,还得跟着夸上两句。
魏章唾沫星子横飞的夸了半天季瑶,话题一转又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对季瑶笑道:
“季瑶啊,你虽说是咱们魏国的公主,但嫁夫随夫,今后在君府里还要尽心侍奉平原君才是。你们姐妹三个,大王向来是最疼你的,更是希望你对得起魏国季公主之名才是。再说平原君少年有为,做着赵国的相邦,公务自是繁忙,你留在府里更当勤谨才是,要为夫君分忧,要善待下人……”
魏章此时差不多成了碎嘴婆子,好容易啰嗦了一通嘱咐话,季瑶等他不再说了才笑盈盈的点头道:
“诺,侄女儿谨记叔父教诲,还请叔父回去禀报父王,就说季瑶不敢忘记父母教诲。”
魏章连忙提起眉毛笑道:“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我回到大梁定当转禀大王。”
先秦的时候君权不像后世那样重,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君王与亲兄弟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君臣鸿沟,王子王女们就算在远了些支分的叔叔婶子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当晚辈,绝不敢摆什么凤子龙孙的大驾子,这一点上与普通家族完全相同。
季瑶回着魏章的话,心里却在想着如何弥合赵胜和魏齐之间的裂隙,以便为将来储位风波中的赵胜铺垫好不得已时的退路的事。然而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了些,绝不是季瑶想找话头就能找到的,正在那里思谋该怎么说才能即达到目的又不显漏痕迹时,魏章已经跟赵胜闲扯了起来,这话头一避过,再去抢着说显然不行,季瑶一阵无奈,只能极其无辜的转头去看眼观鼻鼻观心的魏齐了。
季瑶自在那里满腹心事,坐在魏章下首的下首席上的唐雎同样是心事满腹,听了半天魏章不着边际的闲话,还不知他得啰嗦到什么时候,忽然嗓子里一阵发痒,忍不住之下登时以拳护口吭吭的咳嗽了起来。
魏章还以为唐雎是在专门提醒他,闲扯的话说到一半猛然收住了话题,匆匆的复习了复习昨天唐雎教给他的那些话,肃了肃脸向赵胜说道:
“呃,那个,平原君啊,这次魏章来邯郸呢,除了送季瑶以外,另外大王还有些话想让魏章转禀平原君。不知……”
“魏王有什么吩咐,平丘君敬请垂训就是,赵胜洗耳恭听。”
赵胜笑呵呵的向魏章拱了拱手,魏章见话题转的实在顺利,多少放宽了些心,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唐雎才笑呵呵的道:
“不敢,是这样。这次合纵攻秦呢,我们大王的意思……”
“合纵?”
没等魏章说完,赵胜脸上忽然现出了惊色,下意识的问道,
“莫非平丘君还不知道合纵败了的事么?”
“什,什么!合纵败了?”
怎么不按“剧本”走啊?魏章忽然听明白赵胜在说什么,不免猛地一惊,差点没吓得站起身。其他的人也是一阵惊疑,纷纷下意识的面面相觑起来。
赵胜一脸严肃地望着魏章,见他并非做作,这才慌忙长跪起来向下压着手安抚道:
“平丘君稍安勿躁,赵胜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大梁那边只怕还得过些时日才能将消息传到平丘君这里……唉,现在还提什么合纵呀,秦王各处周旋未果,已经自行取消了西帝之名,齐国提前听到消息以后,已经趁我们三晋和楚国大部兵力在西无从回手之机,调动早已安排在魏宋齐三国边境出的田达田触两路共计二十余万人马一举灭宋了。而且,匡章也在齐国灭宋之前突然离世了,估计是遭了齐王的毒手。”
“什么?齐国把宋国灭了!匡章,匡章也死了!”
魏章突然听到赵胜的话,头皮登时一阵发炸,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