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击半渡,不擒二毛,那是仁义者的战争,因为他将仁义用错了地方,所以他败了,败得很惨。乐毅同样讲仁义,而且要用仁义施化他的敌人,但那并不是在战场上,所以齐军尚未来得及布阵,他的“利箭”便已经飞射了出去。
赵军整体的战斗力在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平坦莽原上的战争,特别是冷兵器时代平原上的战争拼的就是人海,拼的就是士气,不管乐毅如何会用兵,他这一支偏师也不可能完全战胜三四倍于己的齐军,毕竟作为偏师,同时又是在主力燕军即将到达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方面的任务,他所要做的仅仅是拖延齐军布阵备战的时间,以此给后发后至的燕军腾出备战的充分时间。
乐毅并不打算用过多的赵国血肉之躯为身为主力的友军开辟胜利的道路,虽然乐毅并不像暴鸢、公孙喜那样私心过重,宁愿看着友军被敌人全歼也不肯施予援手,在战事极危的情况下他必然要倾尽全力,甚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但现在显然并没有这个必要,所以此时一眼望不到头的营防鹿砦成了绝大部分赵军的盾牌,他施与齐军的仅仅是一支小小的利箭。
齐军统帅田触此时已经深陷绝望之境之中,这绝境是伐齐联军和齐王给他共同创造的,正是因为两边的压迫,他那支闪电灭宋的钢铁之师此时已经自损了锋芒,他必须孤注一掷,要用一场胜利来重新凝聚起士气。
兵患于心衰,田触并不敢指望在此时取得对屈庸的大胜,所以他只能选择用全力去捏软柿子——要以全部主力兵力夺回被赵国偏师占据了的那几个营寨,一方面重新稳固防线,另一方面让士气大损的齐国将士们重新看到胜利的希望。
单从战略目标上来说,田触这样做并没有错,此战虽然仓促,但他也做好了通盘的考虑。他知道乐毅是一个擅长防守的将领,而且此时手中可以用上的兵力不足三万,并且前突到齐国防线之中,与屈庸的主力军对中间有很大的距离,只要自己在最没有进攻理由的时候集合优势兵力趁夜奔袭,拂晓攻击,乐毅深知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必然会坚守待援。如果乐毅当真这样做了,田触完全相信以自己野战拔寨的天赋足以在屈庸主力到达之前攻破乐毅防线,进而依靠原有营寨来上一场以逸待劳的必胜之战。田触想得很全面,然而很可惜的是,他这次明显挑错“柿子”了——他的对手不但防御能力很强,而且还有许多令他意想不到的防御手段。
以周制,万人为一军,车步协同组成一个完整的战斗建制,大规模的战役都以一军为一阵,攻防变阵全在阵内完成,宛如一座人肉组成的城池,到了战国后期随着战争规模的增大,各诸侯军队都已发生极大的变化,但基本的建制并没有改变,此次田触出兵十余万人,中军五军前后衔尾,侧翼各有四军,总体形成品字型阵势相互支援配合,前锋军中以一部车阵引导,其后车军、步军协同跟进,相互留出合适空隙以备敌军偷袭。
田触亲掌的一军置于前锋车阵和步阵后侧,既是指挥中枢,又是全军的战斗力核心。他的这一军和前面的前锋军队战斗力最强,同时斗志也是最为高涨,只要他们撕破敌军防线并瘫痪敌军的智慧中枢,两翼和后续的军队即刻就能跟进,彻底置无头苍蝇一样的敌军于死地。
为了防止风云突变,无暇布阵,在行军过程中,这一阵型便已形成,即将接近敌军营寨时更是逐渐密集结阵,一边走一边备战,但令齐军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遥遥看见前方赵军营寨时,同时也看到了向着自己急马奔驰而来的数百辆赵军战车。
那些战车至多也就是两三百辆,送死还是乱阵?常年奔杀于沙场的将领们对数字有着敏感的直观,但行军途中的混乱无法给予他们确定判断的时间,突在最前面的车军旅帅是田触的亲信爱将,当发现赵军如此诡异的行动时,立刻高声命令道:
“速速结阵!速报大将军!”
这一声命令落下,前阵车阵五百余辆战车登时耸动,弓弩齐上,盾牌高举,长戟内收欲刺,而驭手则娴熟的控制着马匹向着精准的战斗位置行去。
齐军的目标很明确,要以两三倍于赵军的战车拦住赵军的突击,以此为后面的主力部队腾出布阵的时间。五百余辆战车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侧舒展,形成前后两列阵型护住了其后的大队中军。
前面的赵国战车越来越近了,然而还没等齐军车阵完全布好阵型,那些赵国战车忽然兵分两路,绕开前面挡路的齐国战车径直杀向了齐军中军与两翼之间宽阔的空隙之中。
“搞什么名堂!”
眼前这一幕立刻让旅帅懵了,他严阵以待的豪情一时间滑入了深渊,虽然赵军战车距离他们还很远,但他哪里还有时间在进行变阵阻截?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左右两边各自上百辆赵国战车杀声震天的奔向了两翼军队最为薄弱的侧面阵线。
赵国战车走的是“y”字形路线,之前的全力前突有着很强的迷惑性,等齐军陡然发现上当的时候,赵军战车早已分兵两翼贴着齐军两翼军阵的内侧向齐军后方杀了过去。
这些位置的齐军兵士都是后备兵力,除少部分有弓弩和护具以外,大多数人只有戟矛在手,那里经得住快马急车的冲击?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声响彻四野。靠近边缘的兵士不知被刀剑戟矛和马蹄车轮杀死了多少,离得远的也顿时乱了阵,本来就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不少人更是丢盔卸甲,宁愿踩踏同袍也得自己逃出命来。
左右侧翼军中在乱,中军同样受到了情绪感染,虽然赵军战车根本没往他们这边来,但中军侧面的那些兵士也纷纷挺举起戟矛胡乱的挥舞了起来。
中军之中的田触何尝没有看到这副乱劲儿,但他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匆匆的观察了片刻,立刻高声命令道:
“都不要慌!赵国人在乱阵,侧翼战车合围绞杀,各军旅伍迅速前进攻击赵国营寨!”
十余万军队结阵再为严密也布满了十数里的地面,田触的命令要想传达到各部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过两三百辆战车在十余万军队中根本就是大海上的几片枯叶罢了,就算引起一片混乱,也不至于影响齐军整体的阵型。
当齐国军队稍稍稳下阵型,一边继续向前推进,一边意欲将捣乱的赵国战车扑灭在军阵之中时,那些战车早已掉转了车头,随着齐军前进的方向奋力向前奔去。其间他们自有损失,但效果却也明显,齐军前阵猛然受到袭击,慌乱之中难免乱了阵,再想稳住阵势全力冲锋那里是一时半会的工夫,就在这当口,留在赵军营寨内的战车已然一字排开冲了过来,离着老远便停了下来,车上所载的弩兵齐齐搭箭,一阵箭雨扑向了依然还在混乱之中努力向前的齐军前锋车阵之中,如此一来齐军前阵许多马匹瞬间扑倒在地,一时间将本来就慢下来许多的推进速度又拖延了许多。
前有弓弩阻阵,内有敌军战车分散奔突,专门捡人多车少的地方冲杀,齐军前阵之中顿时乱成了一片。高踞主军战车之上的田触眉头越蹙越紧,心知形成如此乱局,赵国军队的捣乱只是二三分的原因,齐军自己士气低落反而占了七八分,再这样折腾下去根本不用等全面接战己方也会大败。如此局面下田触也只有壮士断腕了,高声命令道:
“传将令,命田畴速率麾下四军分侧翼包抄,不要理会冲进来的那些赵军,即可攻击赵军两翼营寨!中军,即可随本将强行突进,将乐毅的眼给我引过来!”
田触此时已经顾不上被赵军搅乱的那两军侧翼军阵了,孤注一掷要以自己的中军做饵,给分散两侧后方的四军主力攻击赵军两翼侧面营寨减缓压力。
此时齐军中军之中秩序还是颇为井然的,命令迅速向后传去,当田畴即刻接令调动麾下军队时,在他们前头乱成了一锅粥的那两军齐军便成了最好的掩护,然而令田畴没想到的是,当他的命令刚刚发下去不久,一个骑着快马的传令兵随即气喘吁吁的闯了回来,慌乱的跳下马背,踉踉跄跄的一边向田畴所乘的战车奔去,一边高声几乎道:
“报——将军,陈集将军不知去向,他,他麾下兵马已经向后逃了!”
“什么!”
田畴闻讯登时大惊,向前一扑身险些没摔下马车来,
“陈将军不知去向?”
“正,正是,其军溃退,根本连拦都拦不住,连带着两翼军中也跑了不少人,而且,而且奔逃的人越来越多,甘越将军正在杀人阻溃呀!将军……”
“叔啊——军心已散,你何苦来呀!”
田畴彻底绝望了,抱着头嗵的一声跪在了战车之上,而在他周围的那些将校兵士却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惧意。渐渐的,已有人悄无声息的向后挪起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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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未能前进半步,当屈庸带着主力军队到达时,乐毅正在兴致勃勃的注视着远处的混乱。
以燕军为主力的伐齐联军自在各带兵将校的指挥下布阵备战,而直入中军的屈庸却已经匆匆的来到了乐毅身边,一边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齐军,一边向乐毅高声喊道:
“永霸兄,前头到底怎么了?”
乐毅闻声回过了头去,见屈庸跳下战车向自己大步走来,忙从自己的战车上下来快步迎了上去,气定神闲地笑道:“噢,上将军到了。呵呵,天幸阻住了齐军,不过末将手下人马还是太少,根本无法全乱齐军军心,上将军到了就好。”
屈庸登时瞪大了双眼,好奇的问道:“齐军不战自乱么?”
乐毅笑道:“心已死,何可战?田触有些太过勉强自己,末将只是随手挠了他两下便成这副模样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心已死何可战!小弟清楚齐军军心浮动,却没曾想散乱到了这个地步。永霸兄堪称第一奇功!”
屈庸此时已是豪气干云,回身向身边的副将一挥手,高声笑道,
“齐军尚未死透,还得戳他一剑才行,传本将将令,各军即刻全力突进,杀死他们!”
“诺!”
“诺!”
……
军令如山倒,兼之齐军在赵军的阻截之下不战自乱,伐齐联军士气更是高涨,在左右长达一二十里的战线上,燕军、赵军、魏军、韩军、秦军全力出击,震天的杀声中,漫天飘洒起了雪糁尘土。车辚辚、马萧萧,如雨穿天的箭簇、映日生辉的戈矛,一切的一切都在挥洒着热血和激情,对面纷乱的齐军阵中,田触木然的立在战车之上,任凭田畴等人如何哭劝都是一声不吭。
田触此时只听得见身畔漫天的恐惧惨叫声,那惨叫声迥异于身躯被利器所伤时的痛呼,而是畏缩之下的惊然,无数的齐军兵士、战车、马匹未经接战已经向后溃逃而去,即便有些愿以死战效命沙场的勇士,在这全军溃退的景象之中心肝也已俱裂,明知死而无功,还有谁能保持战斗意志?
田触知道自己败了,他败得心服口服,因为他的敌人并不仅仅是乐毅、屈庸,还有他死心效命的齐王田地。齐军并没有败在伐齐联军手里,恰恰是败在了齐王手里。此时田触忽然想起年轻时跟随匡章用五十天灭掉燕国时,匡章在燕国王宫门口说的一句话——士气不存,唯溃一途。
那时候田触还只是匡章身边的一名亲信裨将,他心里只有为国立下大功的狂喜,并未真正理解匡章再说什么,然而今天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一点,士气不存,纵使你奇计百出又有何用?然而他明白的终究太晚了,当他明白了这些时,士气不存的已经变成了他麾下曾经百战未挫的大军……
“大王!”
田触声音嘶哑的高喝了一声,瞪着赤红的双目望向了阴霾低沉的天空,他心里很是不甘,他总觉得如果齐王能够支持他,哪怕只是不管不问,他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他有百分的信心战胜屈庸这个后辈,然而如今他连乐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的防线都无法突破……
田畴被田触的模样吓地登时六神无主,连忙跳上战车高声劝道:“叔父,全军溃退了!大势已去,我们快撤吧!”
“滚!”
田触狠狠地将田畴推到了一遍,紧紧地一闭眼,高声呼道,
“大王!臣之罪在用兵之促,败之罪却是在您呐!”
说着话田触缓缓地抽出了剑来,但未等他将剑锋至于脖颈处,站在他身后的裨将陈略忽然摘下头上铜盔狠狠的向田触头上砸去。
当的一声响过后,田触轻轻哼了一声,随即瘫倒在了马车之上,军盔也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露出了满头的白发。
田畴见此登时恼了,没来得及去扶田触,却急忙抓住了陈略的衣领,勃然怒道:
“你要造反吗!”
“将,将军快放开。您我莫非看着老将军白白死在这里吗?”
陈略被田畴双手箍住衣领,险些没喘过气了,奋力地睁开了一些才费力的鞠身在田触鼻子前试了试鼻息,急忙对田畴说道,
“将军,此一战本不该打,老将军若是自尽岂不是死而不得其所?咱们快带着老将军逃了吧!”
田畴发觉自己误解了陈略,颓然之下抱着头蹲在了田触身边,无助的说道:“往哪里逃?我军大败,大王必将全部罪责推在老将军身上,莫说无处可逃,就算能逃,临淄一家老小还不是一样要被罪及。”
“嗐,现在哪里还股的聊这么多。历下一失,临淄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大王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顾得了别人?咱们先逃出命去再说。天大地大,莫非便无你我可去的地方么?”
陈略一把将傻在车辕上的驭手提起来狠狠的惯在车厢之中,不等田畴回答,连忙驾的一声吼,随即抖起缰绳,随着向东奔逃的人流掉转了车头,丝毫不管马匹车轮踩翻压死多少同袍,只顾一路向前奔去。
而在他们身后,渐渐接近的伐齐联军战车士卒终于被这四匹脚程足以赶上战马的拉乘用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到此时双方的接战已经成了一边倒的追杀,毫无阵型可言的齐军军士,特别是人数居多的步卒们如何赶得过伐齐联军快马急车的追击,当旌旗倒伏的主将战车再也看不到踪影时,战场上已然是一片人倒马覆,血河漂橹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