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仁君
河间,又名瀛洲,地处现代的京津石三角中心,距离三个角上的大都市约莫都在三百五十多里的距离,春秋初既是此名,得名原因在于其地地处徒骇河、大史河、马颊河、覆釜河、胡苏河、简河、絜河、钩盘河、鬲津河九条河流之间,水网发达,称其为小江南也不为过。因其地北拒燕国蓟都;东边隔饶安、平舒直面大海;南扼大河,直面济西之地;西边则是赵国重镇武恒和安平,一郡据齐赵燕三强诸侯,就像后来三国时代的荆州一样,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战国早期,河间郡本是燕地,但西边部分地区则属于赵国所有,齐宣王遣派匡章灭燕之后,虽然没过多久便从燕国退了兵,却依然占据河间不还,这二三十年来已将河间打造成了北控燕国、西控赵国的战略据点,要不是齐王田地继位以后,燕王忍辱负重谨慎事齐,通过派遣苏秦前往临淄骗取齐王信任等等手段使齐国注意力放在了宋国身上,单单一个河间就能扼死燕国的发展,所以即便燕王没有其他想法,仅仅是为了做好伐齐失败,退守本土的最坏打算,也得彻底破坏了河间才能高枕无忧,由此可见,所谓天下大势往往因一人之念而兴衰诚其然也。
邯郸地处冀南,再往南就到了大部归魏国所有的豫州,东北距河间郡就算直线距离也在七百里左右,在先秦时代可以算一个遥远的距离了,不过从邯郸去河间倒也方便,出邯郸向东陆行百余里,从邯郸东大门肥邑乘船入漳水,一路向东北方向经巨鹿、沙丘,在扶柳之东汇入洹水,再向前行百十余里即到河间郡辖地。
水路的好处就在于省却了车马劳顿,依河流方向走更是顺风顺水,比陆行还要快许多。先秦时代北方地区的气候远比现代湿热,雨水也充沛许多,大多数河流都比现代水势要大,所以河运技术还是颇为发达的,比如所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军势雄冠诸国,其实也不单单是训练了骑兵,另外舟楫水军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赵王何得了赵武灵王的利,赵国舟楫水军虽然比不上南方的楚国,但在北方还是可以称雄的,浩大的内河船队张帆顺水平如履地,不论从节省还是保卫方面来说都省力了许多。
这次毕竟是君王亲幸河间,而赵王何又不是赵武灵王那种以天下为家,杀到哪里便雄壮威武、威压四方到哪里,同时还可以贯甲卧地而眠的强势君王,所以为照应他的情况,各方面都做了周密的安排,各处停泊留宿地点以及沿河军卒保卫都做到了最高级别的安顿。船行数日,在扶柳之东汇入了洹水,两河之力水势更大,行船速度也更快了许多,第二日便过饶邑进入了河间郡辖地。
这个时代的海运还处于发端阶段,但河运技术却已经极为发达了,最早在春秋时期楼船便已经出现在了南方的吴越两国,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早已在各国得到了普遍的使用,成为了各国舟楫水军的主要战舰以及民间航运的主力。赵国大兴舟楫,楼船再一次得到了发展,虽然还达不到东汉时代船高十余丈,东吴时代载兵三千余的程度,但此时赵何所乘的船舰却也是长达数百尺,高达三层,其上可乘三百人的大型楼船。
这么多人同乘一条船,其中又有一国之君,人员安排自然极有讲究,既要做好对赵何的保卫工作,也要做好服务工作,所以这条御船之上除了赵何和他的随行妃嫔、侍女、寺人及王宫扈从以外,相邦赵胜和一些主要的随行卿士也在其上,至于其余的护从军马、官员人等、各色仆役自然没资格与君王同船共渡,所以安排在了前前后后十数条大楼船之上,而白萱更是需要避开君王大伯子的嫌,只能与赵胜分船而行,与平原君府跟随而行的数十名使女仆役侍从乘坐居于御船之后的一条楼船上。
赵何这还是第一次远距离离开邯郸王宫,离开之前他一方面挂心于正伯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炼出的仙丹,另一方面又怀着莫明的恐惧,一直有些不敢对人明言的惴惴不安,但如今坐了几天的船,看了几天的风景,心情却比原先愉悦了许多,大是庆幸没有彻底拒绝赵胜的请求。
其实赵何想的很简单,不管自己到了河间能起多大的作用,至少出来散散心也远比整天趴在宫里焦心的等待要舒服许多,而且还可以借舟楫劳顿为名不用再费心费力地去编造那些假的幸御记录,正所谓何乐而不为呢。
心情一好自然笑容多了许多,这几天赵何最爱做的便是站在船头甲板之上,沐着微凉的河风凭栏远望。前方的河面以及高大的楼船、左右远远近近的农田、房舍、道路、山丘、树林尽收眼底,当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之时,他越发感觉到身为君王的意义。然而赵何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延续多久,当船队渐渐驶入河间辖地之时,他的眉毛便逐渐的蹙紧了。
骑劫对河间的袭扰并不仅仅是劫掠杀戮那么简单,不知是不是出于燕王的目的,这一番涂炭不但彻底破坏了河间的经济,更加打击了安稳了近三十年了的河间百姓生存的信念,当是时数十余万河间百姓逃散了六七成之多,虽然其中过半逃到了赵国境内的百姓此时已经在赵国朝廷的安抚之下逐渐向河间回迁,但对杀戮的惊恐却并非那么容易去除的,至少在短期内根本无法恢复此地的秩序。
人心之乱最难平复,进入河间以后,触目处皆是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村镇房舍和流离失所、饥饿寒号的百姓,这景象与赵国境内春日里庄稼渐起的勃勃生机相比反差实在是大,令赵何越看心里揪得越是紧。
“这便是战乱之苦么……”
当远远看见一众破衣烂衫、黄瘦不堪的妇孺老弱在一片摘尽了槐叶,甚至剥光了树皮的山丘树丛间苦苦寻觅着野果野菜之时,赵何鼻腔里莫名的一酸,然而还没等他难受过去,转眼的工夫忽然发现前边河沿边上的长草丛中似乎有什么惨白惨白的物事,目光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当看清那是一具蜷曲着的完整人骨架时,顿时骇得他“噢”的一声惊呼了出来,身子战栗着往前一趴,双手立时紧紧握住了身前的栏杆。
“大王,大王……”
“大王怎么了?”
赵何莫名其妙的来的这么一声惨叫,陪在他身旁的那些扈从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不明就里地围上去,可赵何此时哪里还发得出声音来,只能惊恐的微张着嘴哆哆嗦嗦的伸手向河岸边指去。
这时候赵胜恰好从船舱里钻出来,远远看见赵何和十数名扈从在船头前乱成了一团,还以为赵何出了什么意外,下意识的往前跑了两步,当顺着赵何的手指方向看了以后才算稍稍安下了些心,快步走过去低声喊道:
“大王。”
赵何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哪里还有工夫跟赵胜说话?又战战兢兢的向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才猛然转回头紧紧地盯住了赵胜,双眼中除了惊惧还带着无比的寒凛,仿佛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亲兄弟了一般,半晌才从牙齿间挤出几个字道:
“为什么要打仗?”
赵胜被赵何问的一阵无语,张嘴轻轻吸了口气,喉头上下移动着咽了口唾沫,又向左右微微张望了两眼,这才挥手让众扈从退开,一手抓住凭栏,一只手向那片山丘上的人群指了指道:
“大王您看,此处已到河间郡腹地,燕军南下时没敢贴着咱们赵境走,却亦从此处横扫而过。军马过处颗粒不留,凡是能找到的粮食全部都抢光了,抗拒者更是一律杀无赦。河间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只能背井离乡,四处乞讨。虽然如今已经入春,但近半百姓还没有回归家园,田地无人耕种,百业无人打理,朝廷虽然已经拨下来不少粮食,一时之间却极难照应到所有人。今年饥寒难免,明年只怕比今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何此时已是气愤难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根本不听赵胜在说什么,刷的一声挥起袖子向那座山丘猛地指了过去,好像那些百姓的惨景都是赵胜造成似地高声向他喝道:“无民何有邦国,为什么要打仗?天生万物以养百姓,食者、衣者各有其用,你好好看看他们的饥寒模样,还有,还有那具……到底为什么要打仗,生民何辜!”
“大王您冷静冷静。”
赵胜尽量平住气息劝说着赵何,然而他自己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何的问题,他突然之间想起原先从《史上第一混乱》里看来的一句话,那话是嬴胖子说的,嬴胖子说:天哈天哈,这个丝琴饿又不是摸油干过,当丝饿不打他们他们就要打饿,哪顾上天哈气。当时赵胜看完以后一阵笑,但今天突然听到赵何这样问自己,却又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是啊,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我不打他们,他们就要打我,你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要去打仗,但,生民何辜……赵胜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道,
“大王,方今天下裂分十余国,几乎年年战事不息,兵祸过处,何处不是如此景象。可不打仗又有什么办法?大王哀伤生民之苦,臣弟也不愿看到如此惨景,然而天下人便都作此想么?燕国伐齐,六国合纵,若是不伐齐,他日齐国必会伐燕伐赵,与秦国、楚国并争天下,兵祸天天犁过,我大赵、三晋、天下,何处不会有此惨景……”
赵何自小在王宫之中生长,见到的都是锦衣,吃到的都是美食,何曾见到过这样的景象,这一幕生与死突兀共存的景象彻底惊呆了他,他渐渐地还回了神来,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茫然的向着前方注视了良久才幽幽的说道:
“若是没有此次出行,寡人如何能想到会有如此的凄惨景象。昔日寡人不明孔子道不行,吾将乘桴浮于海之意为何如此颓丧,今天总算明白了……天下生民他日若是能不再受这战乱凄苦,寡人情愿不要这君王之位。”
“大王……”
赵胜深知赵何是性情中人,但是说出这番宏愿却让赵胜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然而没等他说出话,赵何忽然想变了个人似地凌然站直了身躯,头一次摆出不可触犯的君王之颜,决断的命令道:
“天晚停船之后速传寡人旨意,此次河间赈灾,行令之人谁若是敢克扣粒谷寸缕,杀无赦,绝不许自辩!”
“诺。”
赵胜清楚赵何此时已经完全被极端的情绪所左右,说什么也是无用的,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微微躬身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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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扣粒谷寸缕杀无赦说起来很解气,而且也能得到河间老百姓的无限支持,但是却又没有丝毫可操作性,不过赵何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倒是也有他的用处,君命只要没人反对并且促使君王收回命令自当令而行,当晚船队停宿之时,一道加王玺的旨意连夜发出,没等王驾驾临,河间邑城内已经是一片沸腾。
这样的景象恰恰是赵胜所期盼的,河间作为齐赵燕三国犄角相抵处的郡城城邑,除了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以外,同时也因为这里具有一城连三国的良好地理优势,也是一座重要的商业城市,商业必然带动手工业发展,所以河间一直以来都是座富庶城市,豪右商贾云集,即便经过燕军兵祸袭扰,河间辖下的各地都已一片荒夷,河间城却在赵军初步稳住阵脚之后最先恢复了过来。
朝廷君王要的是开疆拓土,军队将士要的是沙场封功,商人们要的是什么?自然是金钱。然而金钱可以让他们锦衣玉食,却无法保全他们的性命,特别是在没有官府强力支持的情况下更是如此。经过骑劫一番掳掠以及赵齐两军的进一步破坏后河间被控制在赵国手中之后,河间的齐国官府已经没有了任何存在的合法性,但与此相伴的则是赵国行政机构不可能那么快健全起来,一时之间只能军管,
军管就意味着不稳定,就意味着未来此地属谁还未可知,作为最懂趋利避害的商贾们来说,即便为着家业回来了,那也是悬着一颗心的。赵何的旨意恰恰起到了安稳人心的作用,虽然只是对贪墨行为的警戒,但在再配上赵国朝廷连君王都亲自上场的不遗余力的赈灾行为,在明眼人看来却也可以解读为赵国已经做准了要死死守住河间,将河间作为赵国领土的决心。
赵国这样想并不一定意味着河间不会再受兵灾,但眼下的情况是燕国与齐国之间的战争至少几年之内也没有完结的可能,在此期间燕国绝不敢得罪赵国,恰恰是赵国在河间加强统治,恢复秩序的契机,前面已经有了齐国狂妄自大,没有派重兵把守河间,以至于燕军大举南下,如同洪水一样细绢济西的前车之鉴,赵国自然不可能这么快便步后尘也对河间这么重要地区的归属问题置若罔闻。只要赵国派重兵压在这里,以长久以来赵国对燕国的心理优势,至少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内河间都不会再受到太大的袭扰,商贾富户们终于可以安下心继续发财,普通百姓也能得到安宁,谁会不去支持?
与河间城的沸腾相对应的是,赵胜一直注意着河间城内百姓特别是豪右们的反应,对他来说,河间郡方圆数百里土地、其上分散各处的数十万百姓绝不是一时半会儿便可以完全安抚下来的,而赵国却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消磨,那么在不得已之下也只有拣重点去做,这个重点恰恰就是河间邑。
河间邑作为河间郡的中心,整个河间郡具有代表性的大商大富们几乎全数集中在这里,这些人不但是有钱,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河间一带百姓的影响力,只要他们全心拥护赵国,那么赵国即便没有完全做到安民便将主要精力从河间抽出来放到齐国济东那里去,也不用再担心河间出状况。
不过这道王旨发出去之时,赵何、赵胜他们的船队距离河间城只有一天的距离,赵胜不可能有充分的时间在路上去了解和分析河间城里的反应,但是当王驾在漳水即将汇入大河水之处弃船登岸,改乘车马向北行了许久到达河间城外五六里的地方,远远看见前边黑压压的迎候人群时。赵何脸上还只是露出了尽力压抑的欣然喜色,而赵胜却是一副总算放下心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