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不地道就是最大的地道
河间,郡衙官邸。
此处官邸本是齐国统治河间时的郡衙所在,同时又承接自原先的燕国官邸治所,经过几十年的营建扩展,规模颇为壮阔,五进的院落,再加上与此处并不相连的附属外院官衙,整整几百间的大屋,在赵国势力挺进河间以后便确定为了郡衙治所。
目前这一任河间郡守赵铎官儿做的颇是憋屈,还没有赴任的时候,官比他大得多的邯郸将军廉颇便先占了正堂作为军队指挥所,他也只能暂时委屈在离郡衙五六里远的原河间县衙里办公了,后来又没过多久,比廉颇“官儿”更大的赵何又杀奔了过来,廉颇都得让地方,那就更不用提赵铎了。好容易磨走了赵何,结果赵胜没走,那这正堂自然只能让着赵胜用,所以赵铎想在正堂耀武扬威还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
此时的河间官衙之中汇集了赵国执政班底,军队指挥系统和河间郡官府人员,虽然地方不小,但上千人堆在一起依然显得拥挤不堪,每日里各色官员胥吏来往穿梭,繁忙无比,不管是大员还是小吏,整天介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省了许多虚礼。
五月末的艳阳高挂中天,相较外层院落要清静许多的正堂之中,蔺相如伏案疾书,几乎在一幅方寸过尺的白绢之上写满了蝇头小字以后,才自芳极赏地上下细细打量了片刻,待轻轻吹了吹墨迹之后,才笑呵呵的转头对西边尊座几后唠叨了半天,终于口干舌燥的住了嘴,正一边捧着盏瓷盏喝茶,一边不时与旁边几后的廉颇说几句话,又不时向他张望两眼的赵胜笑道:
“相邦,廉将军,你们来听听写得如何。”
说着话也没用赵胜他们答应,蔺相如清了清嗓子,自顾将白绢展平了低头念道,
“此诚,遥拜于足下:
昔闻仲尼曰:君礼而臣忠。生民而家,家而国,国而天下。为君者当先抚生民,免其饥寒,修其身,方有家国天下之治,无民者,君何以安其位?昔者商汤周武者何人,吊民伐罪也。其先实为夏殷之臣,若无伐罪吊民而征桀纣之功,岂非乱臣贼子欤?
……
齐之君田地,承威宣之治,诚如殷承盘庚、武丁之治,夏承少康之治也;毁众国盟好,兴师灭宋,暴虐淮泗,亦如桀囚商汤、纣囚周文,敲骨观髓之残暴也;六国合盟一鼓而击,亦如汤武之吊民伐罪也。有德而攻无德,纵为齐民,亦当箪食壶浆相随。此为顺天应人之举,岂有败乎?
齐之败,在失人心,在失德。六国合盟当安民为要,勿以庙堂睚眦相计较。田地已亡,新君者法章实为仁诚之人,新立而抛其先君之谬,诚拜六国称臣,顺天应人,以一人之俯首求万民之安,此实为齐嗣不当绝之相,望燕王俯察之、悯之。
外黄之盟所求已成,诸国皆求抚民安邦。济东之地兵火未息,民不得安,实为倒行,此非有德者当为之事,亦望燕王俯察之,虽驷马之车兵行而难调,亦当止戈息兵,勿行杀戮,以安燕齐两国之民也。
……”
蔺相如这篇在赵胜授意之下一蹴而就的文章洋洋洒洒足有上千字,旁征博引,天花乱坠,虽然用辞依然像以前的国书一样谦恭客气,但话里话外却已经骂上了,先说燕国伐齐是为了报私仇,又说人家齐国都投降了,你的军队赖在齐国的土地上不走还能说是暂时帮助齐国维持秩序,但依然大举攻打莒邑和即墨那就有点缺德了。
“德”这个东西其实很玄虚,吊民伐罪也少不了杀人,你说是德还是无德?可以说德不德什么的有时候完全在两片嘴皮子之上。但是反过来说“德”又很实在,就是爱民、守信这么档子事。齐王田地倒霉就倒霉在这上头。攻打宋国虽然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为了尽快建立起统治秩序却少不了杀人,别人要是不提倒也罢了,只要一提那就是失德。再加上齐国灭宋的时候是借用合纵伐秦为掩护的,可以说是把山东各国骗了一遍,那么连一个“信”字也丢了,自然是彻彻底底的失德,其他国家要是不揍他都对不起天天挂在嘴边上的道德两个字。
齐国是这样,燕国同样是这样,别管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谁还能不明白你想报私仇?报私仇只要不损害别国的利益自然不会有人去拦你,也不会挑破这一层意思,但是当你损害了别国利益的时候,而且还好赖话都不听,那别人还跟你客气什么?
所以这封信说来说去就是两个意思:其一,各国帮着燕国一同把齐国揍残废了,已经达到了燕国报旧仇和摆脱齐国羁縻两方面的目的,已经到该收手的时候了。其二,燕国现在这样干明摆着是想吞并齐国,要是当真达到了目的,赵国和韩魏楚各国的利益就会受到极大的威胁和损害,为了赵国和各国的利益,在燕国好赖话不听的时候,赵国就得把那层别人都不好意思挑破的含义揭出来,燕国要是再不听,那就是摆明了要和赵国为敌,后边的事儿你们燕国自己看着办。
这封信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再往下发展可就要“勿谓言之不预”了,可以算是明确的战争信号。蔺相如铿锵有力的念了一遍以后接着长喘了口气,抬头瞄了瞄廉颇,转头对赵胜笑道:
“相如笔力不逮,只能这样了。”
“蔺先生客气客气,这笔锋劲透简背,赵胜可写不出来。来来来,快来喝茶,润润嗓子。”
赵胜一边笑语,一边“谄媚”地从一旁侍立的侍从手里要来茶壶,亲自跑到蔺相如几前为他倒了满满一盏酽茶,接着转身又跑到对面给廉颇杯子里续了个满满当当。廉颇自然是是受宠若惊,连忙欠身道谢,可人家蔺相如当惯了平原君府的座上宾,却丝毫不以为意,呵呵地笑纳了赵胜的奉承,连句话也不说便捏着两个角将那幅墨迹渐干的白绢举起来轻轻地吹了两下。
赵胜把蔺相如称为“蔺先生”是这两年来养成的习惯,含有亲昵意味,但廉颇却不能这么随意,等赵胜重又在几后坐下身才向赵胜拱了拱手道:
“相邦,末将倒不怕别的,就怕个万一。蔺下卿这封信若是送出去,不知燕王会有几成听命的意思?万一他当真就了这个坡,那可就……”
赵胜笑道:“半成的可能也没有。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要是再吐出来,你甘心么?再说燕王早就拿准了楚秦两国会站在他一边,实在利益放在眼前,又岂会在乎大赵这不痛不痒的一巴掌。”
蔺相如含笑不语的捋了会胡子,等赵胜说完才笑道:“只怕……相邦你可别怪罪啊,相如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罢了。燕王这样做是有些不地道,不过相邦么……”
“蔺下卿这叫什么话?许他燕王、齐王不地道,就不许大赵不地道?你们这些文臣啊,就是道道点子太多,不爽直。”
蔺相如这些话一出口,赵胜还没说什么,廉颇却已经挂不住脸了,他是正儿八经的行伍出身,为国开疆拓土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可不会在乎各国朝廷之间今天东明天西,自己给自己设绊子的所谓礼义,蔺相如说赵胜不地道,那就相当于否定了廉颇他们这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的功劳,就算说不过蔺相如,他心里又哪会乐意?不过直性子就是直性子,廉颇这番话往外一蹦,蔺相如差点没把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那点茶喷出来。
你急啥呀?连句玩笑话也听不得么……赵胜无奈的摇了摇头,摆手笑道:
“好了好了,两位都别说了。廉将军说的有道理,许他们不地道却不许咱们不地道,咱们便是宋襄公。原来赵胜也想依靠各国制衡来保大赵社稷,但经过秦齐连横那件事以后,赵胜却实实在在的悟出了一个道理,靠人终不如靠己。齐国也好,燕国也好,今天可以和你合纵,明天也能和别人连横来打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稳?
秦国有关山之险,足以阻拦山东各国合纵相伐,但是依然时时害怕义渠从身后捣乱。大赵有什么凭持?什么也没有。要是摆不平其中一边,四战之地永远是被夹击的命。齐王想争鼎天下,燕王想摆脱羁縻,如今同样有争鼎天下之念,为何大赵就不能为了家国社稷用些手段?
不地道便不地道吧。生民而家,家而国,国而天下。大赵要的是社稷长存,要的是民富而国强,要是有一天像前些年伊阙之战韩魏被斩首二十四万一样,连自己的民都保不了,还提什么地道,还提什么他国之民一如本国之民,还提什么心怀天下?”
“呵呵,相如受教了。”
蔺相如到了河间以后早就参与进了攻燕救齐的最高机密里,刚才多了一句嘴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跟赵胜磨牙玩儿,哪曾想会戳到廉颇,心知这个话题不宜再说下去,简单的往外一绕,接着笑道,
“相如看该收该放的地方都已经做好了。相邦看是不是就这样发出去。”
赵胜点了点头道:“好,就这样发出去。让下头人誊写四份,韩魏秦楚各国各发一份,措辞上蔺先生自己琢磨就是。”
“诺,相如这就去。”
蔺相如哪还有继续侃大天的心情,肃然的起身应了下来,连忙快步走出了厅去。
廉颇刚才只不过是有点愤愤不平,直性子之下话一出口也就后悔了,没捞着机会跟蔺相如道声歉,话堵在嘴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正琢磨着回头得过去说声对不起呢,就听见赵胜问道:
“廉将军,各军准备的怎么样了?”
“喔。”
廉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望着厅门之外蔺相如的背影,听见赵胜问他才忙转回了头应道,
“五万先锋骑军都已经备齐,另外十五万车步军也已经到位,就等着相邦一声令下了。末将这些日子手心里一直攥着汗,怕就怕军马未动却先泄军机,毕竟燕国那边备边的军队足足四十万之多。唉,不然刚才也不会那么急躁了。”
这不是变相的向蔺相如道歉么……赵胜笑了笑道:
“燕王虽然备兵四十万,不过八九成的不相信大赵敢去攻打,更不会想到大赵会如何攻打,你们还需耐住性子严守军机才行。我这里的准备要是做不充分,这一仗就算打胜了最后也得不了好结果。”
“诺,末将明白。”
廉颇连忙拱手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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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坐镇河间运筹对燕之事其实很大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给廉颇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作掩护。燕王靠的是拉拢秦楚,逼迫韩魏站在自己一边来牵制赵国,从他的角度来说,赵国在摆不平各国之前根本不敢动手,甚至说就算摆平了各国,他们也不一定敢动手,最大的可能还是借住各国共同的压力迫使燕国从齐国撤军,而此时赵胜一篇篇雪片似的书信虽然口吻越来越严厉,但始终在打嘴仗的范围内转圈,连一个“战”字都不敢提,这就更坐实了燕王的判断。
这个“战”字确实没那么容易提,毕竟韩魏两国倒还好说,而秦楚两国却不是赵国想摆平就能摆平的,毕竟一个是赵国隐隐的对手,需要燕国牵制赵国,另一个则有实实在在人口土地的利益牵系,赵国能给他们什么?三晋需要抱团不假,但如果有别的力量往外拉扯,这个团儿也难抱紧,秦国会不会在关键时候从背后砍赵国一刀,楚国又会不会来一个攻韩魏而破赵,这都是赵国极难对付的局面。
而且就算赵国能压住阵脚,以至于狗急跳墙要来攻打燕国以实现复齐救赵的目标,燕国备边的那四十万军队又是吃素的么?赵国西边要留下大军防秦,北边还需要大军控制明面上归附,但是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反叛的胡人,南边还要留下大军防止极有可能被秦楚裹挟要与赵国“窝里斗”的韩魏两国,东南方向还得留下军队防止已经与燕国穿了一条裤子的楚国,又从哪里拿出足以一举战败这四十万以逸待劳的燕军的兵力?
种种因素都在约束着赵国,他们也只能做些口头上的威胁,根本不可能采取实质性的举动,虽然口水战还在升级之中,燕王却已然饶有兴致的把自己当成局外人看起了热闹。
燕王当然有理由好整以暇,不过赵胜也不单单是要把燕军从齐国吓退那么简单,他有许多事要做,然而这些事有些是明面上的,但更多的还是暗中的动作,而且……有些事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就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发出去的第二天晚上,一行人悄悄来到了河间,领头的就是刚刚从齐国赶回来的冯夷。
冯夷此次赴齐收获颇丰,不但通过救田法章以及在莒邑的一番活动,很容易的便使齐国核心层面在确信赵国站在他们一边的同时增强了抗击燕军的信心,同时还顺利的在即墨找到了田单。
田单在临淄虽然只是个小吏,但进退有据,不但得到了匡章的赏识,而且在近支族众之中非常有威信,在临淄城破之前已经带领家小族人逃出了城去,果然如赵胜所知的那样逃去了即墨。当时正逢骑劫兵盛之下功城紧迫,即墨守军力拒之下虽然拖住了燕军的步伐,但即墨将军却也战死了,即墨城一时间险些陷入混乱。
是时齐国只剩下了莒邑和即墨两地,齐国的宗室权贵和士卿大夫绝大多数或死或降,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大多逃到了莒邑,于是田单这个在临淄根本无人知晓的宗室中人便到了大显神威的时候,居然被即墨军民推举为了没名分的即墨守将,而且借着即墨将军战死,即墨具名同仇敌忾的劲儿一鼓作气将燕军赶退了十数里,重又占据了数处战略要地,使即墨防线再次得到了巩固。
然而名分这个东西很是奇怪,虽说都是虚的,但却往往会被有心人扯大旗谋虎皮,田单虽然是齐国宗室中人,但逃到即墨的齐国宗室和士卿大夫却不只他一个,比他身份地位要高的大有人在。这些人危急关头挑不起大梁,但在危机暂时解除的时候,谋权之心却陡然而升,于是田单刚刚为包围即墨立下汗马功劳,紧接着又成了众矢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他拉下来取而代之。
就在这群丑乱舞,很有可能被骑劫有机可乘的关键时刻,冯夷带着田法章的使臣极是适时的进入了即墨城之中。这一锤定音之下,即墨城终于转危为安,而得到了朝廷正式任命的田单在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更是唏嘘不已,向着西方大礼参拜了下去,虽然冯夷他们一直拉拽,他却良久都没有起身。
总算是老天保佑,要是冯夷他们晚到几天,即墨的抗燕形势很有可能将是一番不堪收拾的局面。赵胜暗呼了一声庆幸,然而还没等他从这番讲述之中回过神来,冯夷却极是神秘的靠近了过来,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一边小声说道:
“公子,小人刚才进河间城时恰巧收到云台那边传给公子的一封密信,邯郸那边……怕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