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胜对赵翼明正典刑之际,楚国十余万先头部队已经顺沂水北上,大张旗鼓地挺进了东蒙山一带。
东蒙山就是现在的沂蒙山区,横亘在齐鲁大地与泗淮之间,虽然不像崤函和秦岭那样险峻,但莒邑便建在这片山区的要害处,也算得上齐国衰败以后拒楚的战略要地了。
七月的风虽然犹带炽烈,但高居山顶却要凉爽许多。莒邑之南三四十里以外的一座山峰上,在上百名带剑护从亦步亦趋的跟随下,一老一少两名仅穿着薄甲的汉子一边向着北边观望,一边在乱石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那副闲谈风月般的悠闲神情让人如何也没办法与此地已成战场的局面联系在一起。
那老者约莫五十余岁年纪,中等身材,没有戴军盔的头上发髻略显斑白,发丝总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缕乱发与发带一起随风飘扬。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脚下的地面,似乎极怕被突兀的石头绊倒,但紫棠色的脸上却始终带着乐呵呵的笑容。
当走到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较平整的地方时,老者嘘口长气停下身面向北边站住了,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器宇轩昂的架势,一双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眼睛向着远方烟霞之中的高矮山峦望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右手向正前方一指,转头对身边那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年轻人笑问道:
“越儿,那片山看到了么?”
“伯父是说那一片么?”
那年轻人比老者高了差不多一头,闻声忙向前探了探头,顺着老者的手指方向仔细分辨了分辨,跟着也抬起手向那里指了指。老者收回手笑呵呵的点点头道:
“哎,就是那里。齐国尽失淮泗,要想挡住大楚攻伐反倒省劲了许多,只需守住莒邑即可。越儿你看那片山,五峰相叠,密林不断,如若你是齐国守将,老夫率军来攻,你当如何施为?”
年轻人谨慎的思索了片刻,铿锵的说道:
“从这里看,前边东西延绵皆为高山,伯父若是想展大军一举拿下莒邑外围,只有这五峰相叠处才是能集大军之地,否则绕行远道,一则必成疲敝之师,二则必为我所察觉,势必已败五成。至于此处,侄儿只需高而为胜即可,虽然侄儿手中所能动用的兵力难及伯父,但只要将伯父放进山谷,再居高施箭进而俯攻,只需截断伯父中军,必可乱了伯父阵脚。只要阻住伯父进兵时机,后边必可徐徐调兵,再与决战。”
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老夫若是两边为实呢?”
“伯父是说攻此处是实,劳师绕行也是实么?”
年轻人抿了抿嘴唇,有些犹豫地说道,
“这怕就有些难了,毕竟伯父兵力远在侄儿数倍之上,侄儿身后乃是一片荒芜,粮饷不济,难以调集优势兵力相抗。若是如此也只能行一个拖字,主力紧守莒邑,一军前抵那五峰相叠处拦阻伯父,以免形成钳角合围,同时尽快请齐王周旋韩赵魏相助了……呵呵呵呵,不过伯父既然这样问了,必然不会这样施为,侄儿如何也不会上当的。”
“哈哈哈哈,知老夫者昭越也。”
老者老怀弥慰的畅声大笑了起来,半晌才止住笑声道,
“咱们昭家自从别立一氏开始便悍将辈出,如今你祖父不在了,你大伯也已经问不动外事,老夫么,虽说还能撑上几年,但后一辈里能撑起来的暂时也就越儿你一个了。好,前边那些倒还罢了,最后这句话最得老夫之心。甚好甚好,老夫今后就算不再出这苦工也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呵呵呵呵……”
老者说着话又是一阵大笑,年轻人被他夸奖的心里一阵舒坦,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再接话便转头向着刚才评论的那片山峰远远的望了过去。
这爷俩在楚军之中都是极重要的将领,不过那个昭越毕竟年轻资历浅,并不为人熟知,而那相貌不起眼的老者却是名震四海的人物——楚国上柱国昭滑,不到二十年前起楚国之师一举吞并强越,弄得天下皆惊的正是他。
昭滑说他们昭家悍将辈出丝毫不带一点假,他的曾祖父昭奚恤是楚宣王的令尹,在任时是军政大权通吃独揽的枭雄人物,而他的父亲昭阳则是楚国上柱国,战功赫赫,在世时楚怀王甚至以传世之宝和氏璧相赠,至于他大哥昭雎虽然没有那么牛,但也是楚国的重臣巨擘之一,当年犯了战略错误导致唐雎在垂沙被齐国匡章大败,不过后来却极是清醒的与屈原一同阻止楚怀王赴秦,虽然因为令尹子兰相阻没有成功,但楚怀王最后悲惨的结局却正好反过来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战将基因深深的镶嵌在了昭家一脉传承的血统里,昭滑自然不希望后继无人,也难怪昭越那番话让他极是惬意了。
昭越虽然在陪着昭滑磨闲牙,但心里却是忧心忡忡,陪着昭滑看了一会儿山景,见他闲适的有些过头了,终于忍不住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说道:
“伯父,侄儿知道您必然胜券在握,可大王和令尹那里催的急,你总是压住阵不动也不是个办法呀。”
“急什么。呵呵呵呵……”
昭滑一脸的笑容都透着满不在乎,向上捋了捋袖子才笑道,
“子兰出过什么好主意,要不是他,先王也不会死在秦国,有他撺掇大王,哼哼哼哼……”
昭越清楚因为楚怀王的事熊子兰跟整个昭家都是政敌,昭滑身为上柱国,楚国的第二号重臣,同时又是芈姓昭氏一系的家主,根本不在乎表达出对子兰的敌视。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臣,即便看不上现在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位,却也不能明着说出来的,不过这意思却已经很是明显了。
昭滑位高权重,谁都别指望搬倒他,但昭越不行,见昭滑连对楚王的鄙视都露出来了,不免有些心惊,下意识的向远处那些护从看了看,急忙小声说道:
“伯父还是慎言些好,不管怎么说……子兰也是令尹。伯父这样说怕是……”
“你呀,呵呵呵呵。”
昭滑依然是满不在乎,连望向远方的目光都没收回便笑道,
“老夫出征之际已经与大王言明,此战所求虽然已定,但如何施为却只能由老夫临机而定。大王当时已经应下了,如今子兰再来相催,咱们理他做什么?”
昭越叹了口气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道理倒是不错的,但子兰惯于谄陷,侄儿不怕别的,就怕他借这个由头挑唆大王疏远伯父。”
“疏远?要不成便让他子兰来领军好了。”
昭滑呵呵的笑了两声,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那个赵胜虽然岁数还没你大,但这几年所行之事却实在与年龄有些不相称了。此次所谓救齐伐燕,明明知道必会得罪各国却依然施为,老夫开始时也颇是有些不解,不过后来当真让他做成了方才顿悟,他这是早就将大楚必然会心生吞齐之念算进去了。看的就是我大楚有吞齐之心,韩魏不管怎么想也只能站到他那边去。至于秦国么,虽然也难免明白这个道理,但为了避免韩魏坚定了心思与赵国绑在一起,却也不敢对韩魏动手。呵呵,这个小子……若是不需在沙场上争胜,老夫倒是极想静下心来好好与他手谈一局。”
昭越心中忽然一动,连忙问道:“这样说来,伯父已经做准了前次偷袭我下邳粮营的‘齐军’是魏国人和韩国人假扮的?”
“哼哼,恐怕除了韩魏两国以外,那里头还有赵国人也说不定。乐毅不是留在彭城没走么,如今还指不定去了哪里呢。”
昭滑用鼻子轻轻哼笑了两声,
“老夫此次出兵之前其实早就想好了,大楚救燕是假,图齐才是真。此事就算对天发誓,韩魏也绝不会相信咱们,大王和子兰还整天介向韩魏派使,呵呵,何必费那个劲儿。老夫若想当真成事,韩魏便不需费力拉拢了,直接将他们视为敌国就是,只要秦国不得不动即可。”
昭越叹了口气道:“唉,秦国何尝没有拖的心思。不过如今局面,越拖越会衬了赵国的心思,秦国恐怕也按耐不了几天了。伯父若是想全胜,这个分寸……侄儿实在想不出来。”
“你在老夫身边慢慢学吧,呵呵呵呵。”
昭滑说着话又开始向前走去,一边继续低头观察那些绊脚的乱石一边笑道,
“子兰让老夫尽快全军而上,以此促使秦国尽快出兵。老夫倒是想问问他,如何算尽快全军而上,全军而上了秦国人又会怎么办?呵呵,子兰做事太过想当然了,他也不想想什么叫出头椽子先烂,秦国人按耐不住,却又不肯先出头,所以才会发那些狠话,说是在吓唬赵国,倒不如说是在骗我大楚先行全军扑上,他们也好捡便宜。
呵呵,秦国人当老夫跟子兰似地是个三岁孩子么?想得美。老夫白活这么多年了?韩魏被迫帮赵国还知道隐名埋姓装齐国人,老夫难道不明白进退?老夫手里就是‘只有’这十万兵,爱谁是谁。秦军若是不肯出兵,老夫干脆遂了赵胜的愿得了,虽说吞不了齐国,却又能损失什么?反正老夫只有十万兵,他秦国要是想让老夫去填这个火坑,那干脆再送老夫二十万军队算了。”
昭越顿时被昭滑带着小孩口吻转圈似的话逗笑了,用食指在上唇上抹了一下笑道:
“秦国人确实也忍不了多久,不过伯父若是只在这里按兵不动终究不是办法。以侄儿愚见,该动的时候还是要动一动的。”
“就是这句话。”
昭滑呵呵笑道,
“齐国被燕国这般征伐以后,国势已经再难恢复,就连临淄都几近废墟,本来也够不上让咱们起全力相伐的格儿。不过淖齿做了那件傻事以后,我军一直抵在淮北未退,现在田法章虽然回了临淄,但为了防我大楚,依然在莒邑驻扎了数万齐军。这些兵都是百战余生之人,堪称精锐。
此战我军出兵之名是伐赵救燕,借齐道过路。不过谁都明白这是在假道伐虢,田法章和他那个新相邦田单除非是傻子才会让路,所以老夫‘只有’十万兵,哪有那么容易攻下莒邑?也只有再调大军才有希望,然而我大楚这两年粮荒有些过甚,当年与秦国、齐国互争,国力大损尚未恢复过来,这调军之事么,呵呵……难。至于秦王和魏冉他们信不信,那便随他们,反正老夫信。
另外莒邑之东就是大海,西边则是鲁国费邑,越过鲁国再往西就到了魏国占下的宋国彭城和睢阳,更西边那就到了魏国的本境。我大楚只是要与赵国为敌,又没跟韩魏邹鲁为敌,向韩魏邹鲁接道可以,但他们若是不肯借呢?老夫不攻莒邑难道去攻还有希望争取过来的韩魏邹鲁?所以这话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这十万兵么,一时半会之间极难拿下莒邑,那便没办法继续北上,老夫心里急呐……越儿你说,这秦国人他怎么能好意思干看着老夫在这莒邑城底下急得团团转,却不出兵帮着缓缓压呢?”
“呵呵……”
昭越自小喜欢跟着自己这个伯父,除了是他有从军为将的志向,也是因为昭滑这老头脾气相当好,时不时的爱开些玩笑,对本宗子弟极是随和。听到这里昭越笑道,
“秦国人肯定是要帮忙的,不过伯父准备如何调一调秦国人?”
昭滑停下脚步背起手抬头望向了远处,半晌才无奈的摇着头笑了笑道:
“这秦国人么,老夫是调不动的,不然的话这次出兵便不是对齐国假道伐虢了,反而应当是灭秦。老夫‘调’不动秦国人,但是却能‘调’动子兰。他不是一个劲儿的催老夫出兵么。好啊,老夫先多给他回几封信说说难处,等实在‘撑不住’压力了,那便率我十万大军狠狠地攻一回莒邑。
老夫都动手打了,能拿下来自然是功劳,若是拿不下来那你子兰别怪老夫,反正老夫已经跟你诉过苦了,而且老夫又不是没动,这十万兵刚刚拉出来便在沂水河谷跟从大梁还有邯郸来的那些‘齐军’打了一仗,只不过战果不佳罢了,要不然也不会诉苦。你要是跟大王说老夫是废物,那老夫就是废物好了,实在不成还是由你子兰大令尹亲自来领兵就是了,老夫也好躲个清闲。”
昭越笑道:“那伯父准备跟子兰诉几次苦?”
“你说呢?”
昭滑不动声色的回问了一句,昭越立刻哧的笑了一声,道:
“自然要看秦国人怎么‘劝’了。”
“呵呵呵呵,子兰要是有越儿的一半聪明,当年先王也不会被骗去秦国了……”
昭滑虽然依然保持着笑容,但目光中却闪过了一丝追忆往事的痛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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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赵胜开始主动反击以及昭滑静观形势,要将秦国人挤兑到前头的同时,还没有得到蓟都那里传回来消息的邯郸还处在一片异样的平静之中。
赵谭身为太宰署冢宰,肩负向赵豹透露赵王绝嗣消息的重任,但是这重任却并非那么好完成的。原因很多,其一在于赵豹虽然在太宰署读《六典》,但并非天天都去,而是隔上一段时间去上一趟,向太宰公汇报汇报心得,接着便取了新“课本”躲回府去继续学习。
其二么就跟赵谭和赵豹的关系有关了,赵谭与赵成的儿子赵代是一头的,在政见上与赵胜抵着牛,所以与赵豹也极不对付,如果赵谭贸然去平阳君府找赵豹,必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最关心这事儿的必然是云台署,云台署恰恰是赵胜的心腹,这样一来不就成自找麻烦了么。
赵谭需要一个时机,一个不显山不露水,同时又不会引起赵豹极度反感,以至于想说的话没法说出来的时机。这个时机其实并不难寻,谁让赵谭是太宗署冢宰呢,赵豹什么时候要去太宰署完全在他的监控之中。
这一天很快便到了,天大亮的时候,平常极少到任上去的赵谭破天荒的准时来到了太宰署。这个时代固然没有喝茶看报打发时间的消磨方式,但磨洋工的办法还是不少的,赵谭在署中随便转了转便少不了凑过来奉承的人,这里那里的随意笑谈上几句,便从一间偏厅之中远远的看见赵豹领着个捧了大包裹的仆役毕恭毕敬的进了太宰公所在的那间正厅。
时机到了……赵谭掐着时间又与同僚们胡扯了几句,接着便推了个理由离开了厅房。这太宰署是赵谭的地盘,虽然不常来,但各厅各房各处路径却早已经闭着眼睛都能摸清。
赵谭一路左拐右拐,来到赵豹一会儿出去时必然要走的那条路边上一间厅房之中,编个理由将里面的人撵了出去,又等了不多大会儿工夫,果然见赵豹领着那名仆役又从厅门前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