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谋逆罪名,杀宗室将领,这在赵国境内,除了那场谁也说不清楚的沙丘宫变以外,已经是数十年未发生过的事情了,赵胜在蓟都一个小小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邯郸城内的全面震动。
七月二十五,赵王宫殿阁大开,留守邯郸的所有有资格随朝听政者一律齐聚朝堂,或忐忑不安,或暗自思忖,或百思而不得其解,全数屏着气静静地听着徐韩为宣读赵胜上呈的奏章。
“……夫秉国者,当先思其国,后及其亲。昔日司马穰苴将行兵,有庄贾者自持其贵而后至,穰苴杀而竖威,而后得退燕晋而存齐,是为兵家所赞,军教为宗。
夫庄贾,齐之贵也,为景公所宠,当思国之安危为己身安危,然其持贵而骄于军前,不惩则军心浮,必败而亡国;惩之,则军心聚而国势兴,此为穰苴得胜之由。
臣承君王重托行兵于北,夜寐而凉枕席者三亦觉惶恐,生惧有负所望,故弗敢忘先贤垂教。赵翼者,敬侯玄孙,国之亲也,论其宗尚未出五服,自当明其亲其贵,与臣共效犬马于君王社稷,然其不知其身之重,兴谣而蛊惑军中,欲使军心浮动,此为其罪之表。
臣奉君命兴兵伐燕,虽身在冀燕,亦不敢忘君王昔日所嘱:伐燕而存齐,实为救赵也,今思之何易于穰苴退燕晋而存齐?若成,则社稷得安;不成,家国难存。兼之虎狼之敌窥视于外,绝无半途而退之理。军心浮动必至兵败垂成,众敌所乘,社稷安在?
故赵翼所行实为****祸国之举,绝无可赦。当以其首传晓三军以固其志。然臣犹记肃侯所喻,故行慎杀之道,除逆首赵翼当诛,其附从赵从、赵略者皆减等论罪,囚于军中以待功成还命之日拜于君前论之。
……”
赵胜这份奏章旁征博引,情理共论,写的很长。徐韩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堂里四处回荡,不但御座上的赵何黑着脸一声不吭。就连底下就坐的那些人也同样没有一丝声音,连声咳嗽都不敢大声咳出来。
这时候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赵何绝嗣的事,虽然觉得赵胜说的有理,但多少还是有点觉得小题大做。不过他们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同时更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说给谁听自然谁心惊,平常不上朝的赵造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坐在御案右手首席之上,一双老眼微微的闭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对面或者更下首那些坐席上赵谭、赵代他们时不时投来的焦虑目光。
不单赵谭他们在看赵造。不同的角落之中亦有许多人经意或不经意的不时将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虞卿和剧辛一边听一边交换着眼色,又不时地看看黑着脸垂头坐在一边的大司马赵禹和不住捋须的触龙,见他们都没有任何表示,便同时将目光扫向了赵造。不过这目光并没有在赵造脸上定格,随即便又移开了。
牛翦同样在注意着赵造的反应。不过同时他也注意着吴广,见他两人一个闭眼一个沉脸。不觉微微叹口气,刚要低下了头时不经意间却发现对面的赵豹紧紧地捏着两只拳头,一张脸几乎埋到了几上,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范雎虽然没有多少说话的机会,却早已经有了随朝听政的资格,坐在角落里一边用心听着徐韩为的宣读,一边笑微微地来回在赵何、触龙等人、赵造等人、牛翦、赵豹身上来回扫视,虽然大有一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但当发现对面同样坐在角落里的赵奢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时,却接着便装作没有看见似地低下了脸去。
这些人心思各异,表情也各异,但更多的人此时却一直注视着徐韩为那张不停张合的嘴。徐韩为胸脯挺得直直的,仿佛在宣读一份战书似地在那里抑扬顿挫,当读到那些连背都能背下来的公文程式时,立刻将目光从奏章上移开,要么看一看赵何,要么看一看殿下的群臣,紧接着又低下脸来望向了奏章。
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徐韩为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殿堂之上那些四处乱撒的目光也齐齐收了回去,大多数研究起了面前的几案。徐韩为放下奏章,面无表情地向四周撒望了撒望,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便阔步走到赵何御案之前,深深地向下一鞠身,抬手将奏章放在了几面上,随即退回自己的席上,依然是一声不吭。
“砰——”
“哼,赵翼……着实可恨!”
就在一片静谧之中,赵何双手颤抖着将那分奏章拾起来看了两眼,紧接着仿佛那不动一样又放在了御案上,他脸色越来越黑,当快要赶上包公时,右手已经紧紧的捏住拳狠狠的砸在了了几上,那一声“着实可恨”仿佛一声枪响,立刻惊起了不知多少目光向他看了过去。
赵胜不在,最有资格接赵何话的就是徐韩为和虞卿,当然像赵造、吴广和牛翦这些“超品”的官员也有资格,但今天大家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心情,顿时让赵何那一拳砸在了空布袋上,极是尴尬。
触龙好歹是赵何的老师,在这么异样的气氛之下甚至若是冷了场子终究不好,虽然已经意识到那份奏章之后必然有许多玄机,但还是轻轻咳了一声,转头看了看牛翦,接着说道:
“肃侯虽然有明喻,不过也要分个时候。赵翼等人之举若是放在平时倒也只能算造谣诽谤,不过相邦那边的情形实在不能与平时相比,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嗯……”
说到这里触龙舔了舔嘴唇,接着便极是明确的将目光投向了赵造,
“上柱国。您是宗室族长,君王叔祖,赵翼之事您看……”
“哼哼,老夫看什么?”
赵造连眼都不肯睁。气定神闲的捋了捋胡须,哼哼笑道,
“赵翼这帮混账做的好事,莫说相邦为了立下他的威信要杀赵翼,就算相邦不杀他,等回头族中宗法也饶不了这些混账。”
赵造虽然没有刻意去加重“赵胜要立威信”那几个字,但说的却极是清晰。这么明显的意味谁听不出来?满朝堂的人顿时面面相觑,刚才一直黑着脸的赵禹紧接着抬起头来恨恨的看了赵造一眼。接着叹了口气长跪起身向赵何拱手禀道:
“大王,以臣愚见,赵翼之罪当诛。他乃是宗室之人,难道不知道此时造谣祸军是什么后果么。臣附议相邦所奏。”
“臣附议。”
“臣附议。”
……
说着话赵禹的目光又从赵造脸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便坐下了身去。在他这个宗室重臣表态以后。徐韩为和虞卿都没有说话,但紧接着却有十多个人长跪而起附和上了赵禹的话。
吴广其实在上朝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么半天以来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当听见那些对赵禹意见的附和声越来越密集时,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抽搐。终于忍不住长跪起身向那些准备起身表态的卿大夫们摆了摆手,接着拱手对赵何道:
“大王,赵翼之事相邦所定并无错谬,臣也附议。”
说到这里。吴广紧紧的闭了闭眼,坐下身转头对牛翦说道。
“大将军,军中之事不同于别处。下官认为此为荒谬之人所行荒谬之事,秉国执政者自然深知其谬而笑之。赵翼当杀之,但秉国者亦当明其荒谬处才行。”
“呵呵……”
吴广刻意地将赵翼和“秉国者”分开来说,牛翦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点头笑道,
“太仆公所言是至理,不过以末将所见,秉国者还是不要被这些荒谬之人所左右才是。这种事被收住了自然无事,若是没被收住便是大麻烦,今后还当以此为戒。”
“大将军所言,下官受教了。”
吴广稍稍放了些心,向牛翦拱了拱手,接着转头对赵何笑道,
“大王,臣以为此事相邦所行恰当,已经没必要多说什么了。不过赵翼终究不是一般将领,相邦杀之所受压力堪巨,大王还当速速传谕安抚才是。嗯,另外这些日子各处机枢事务繁忙,大王看……”
“唉……散朝散朝。”
赵何早已经心烦意乱了,哪里还有心情和众臣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比量心思?经吴广这么一提醒,顿时烦躁的一挥手撵起了群臣。
“臣等告退——”
大王已经下了令,群臣立时应诺,一时间席几乱响,大家纷纷起身向殿门外走去。不过走归走,却也并非所有人都走得这么利索,虞卿、触龙和赵禹几个人静静的坐在几后沉思不语,直到看见牛翦拄着膝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这才长长的叹着气摇头跟了出去。
赵豹也一直不肯走,但是当看见赵谭连连觑了纹丝不动的赵造几眼,无奈之下只能招呼赵代离开以后,身上的力气却瞬间被抽空了,只能垂着头站起了身,拖着步子走出了殿门。
相较这些心事重重之人,范雎却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再加上他所坐的位置很是靠后,除非刻意,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所以范雎扫见赵何依然坐在御案之后低着头没有动,再仔细的分辨了分辨不肯就此离开的都是谁之后,便随着大流退出了殿去,刚刚步下殿阶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乱哄哄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无意一般的从他肩旁错过时,接着转脸向他笑了一笑。
范雎本来一直在低头看着殿阶,刚刚走下来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便发现有人向自己示意,微一抬头便发现旁边一脸笑容可掬的居然是徐韩为。
徐韩为可是当朝副相,忽然给了范雎一个下卿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顿时弄得他受宠若惊,连忙停住脚步拱手向徐韩为拜了一拜,虽然没有说话。但“我已经看见你了”的意思却传达无疑。徐韩为也就是想跟范雎笑笑罢了,又没打算说话,见他向自己拜了一拜,接着拱手还了个礼。转过头去又快步走了出去。
群臣们一边走一边在议论赵翼那件事,并没多少人注意徐韩为和范雎那么随意的一拜,但是在他们身后殿阶上的高处,赵奢却一直盯着范雎的后脑勺看,他刚才本来想追上来的,但是突然看见徐韩为和范雎做出这么一个举动,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低头背起手来若有所思的缓步步下了殿阶。
不管群臣想走还是不想走。大殿里片刻之后也已经空荡了下来,除了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低头坐在御案后的赵何,就只剩下了东西对坐的赵造和吴广。赵造依然闭着眼捋着胡子在那里下神,而一直盯着他的吴广目光中的火气却越来越大。直到大殿之外再无人声之后才愤然的问道:
“赵翼造谣可是上柱国指使的?”
赵造仿佛早已经料到吴广会有此问,微微睁开眼笑微微的望了望他,才慢悠悠地道:“什么叫指使?哼哼,太仆公这话说得怕是有些难听了吧。”
“你!”
吴广腾的一声跪直了身子,颌下的白胡须都跟着颤抖了起来。极度愤怒地向赵造一指道,
“你这是摆明了要将大王和平原君往两边推,你,你。你其心可诛!”
“哼哼,可诛……”
赵造脸上依然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懒洋洋的瞥了瞥愤怒之中的吴广笑道,
“以吴太仆所见。平原君还有愿意乖乖当臣的心思么?老夫是让赵翼传了些话,可平原君如今所做的事又说明了什么?哼哼哼哼,他要是没有不臣之心,如何会当场抓住赵翼他们,而且还留下赵从和赵略做人证来威胁大王?”
“那是平原君在防着你!是你自己送上把柄让平原君抓!”
吴广依然出离愤怒,哪里还顾得上赵造是上柱国、老公子。赵造就算在昨天也是一心的惊惧,但是今天他却已经坦然了,什么也不怕了,听见吴广吼自己,根本连点火气都没有,笑呵呵的说道:
“吴太仆不要忘了,平原君所防的人里头也有阁下。”
“够了!”
就在这时候赵何猛然抬起了头来,双眼之中早已是一片赤红,仿佛撕心裂肺一般喝断了赵造和吴广的斗嘴。他忽然之间感觉自己实在太累了,都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爆喝出那两个字以后,登时震得他连连咳嗽了起来,只能用双手硬生生的撑住御案垂下了头去呼呼地喘起了粗气。
赵何知道赵翼这件事带了的是什么,那将是君臣兄弟之间再无信任,赵胜杀了赵翼却留下了赵从和赵略,说是对赵造的威胁,却又何尝不会认为赵造这是在自己的默许之下所做的呢?赵胜所做的这一切他都理解,真的,他知道赵胜已经被逼进了绝境,只能用奋力回击来自保了……
赵何心里一阵阵的绞痛,他无从向赵胜辩解,越辩解这件事只能抹得越黑,他也不想再辩解,毕竟有绝嗣那件事挡着,又有动云台那件事立在前面,任何对兄弟关系的修补都是徒劳,他已经不再信任赵胜,又怎么能指望赵胜相信自己信任他呢?
经过这件事以后,赵何知道自己与赵胜的关系都已经彻底被撕裂了,他从来都不是个君王,从来都是别人手里的刀。没有人在意他想要什么,仅仅只是再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恨赵造,更恨自己,可是……他何尝不恨赵胜。
赵何累了,也麻木了,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听,他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低低的说道,
“你们……都出去。”
“哼,竖子不足与谋!”
吴广愤怒已极,只能站起身猛地一挥袖,大步走向了殿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去解决这件事,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已经无力再撑持这烂到了极点的局面,虽然牛翦依然向他保证会站在中立的立场,然而牛翦刚才那声意义模糊的笑声却刺得他心疼。牛翦……还有触龙,还有默不作声的徐韩为和虞卿,还有……一切的一切都完了。完了……
就在吴广身后,赵造并没有应命离开,他默不作声地捋着胡须,直到再也看不见吴广的背影才转回头轻声对赵何说道:
“大王,平原君还收得回来么?”
收回来?怎么收?怎么收!……赵何心里一片苍凉,他无力回答,也不想回答,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赵造闭上眼摇了摇头,笑道:
“如今的局面平原君怕是彻底成仇了。哼哼,这事是老夫做的有些不缜密不假,不过那些无用的东西戳破了倒也是好事。就算没有这件事,大王难道还能指望平原君再像先前那样做?呵呵,敌便是敌,与秦国人无异,心软不得,大王还是收了那份悲悯之心为好。
方今之计唯一的办法是将平原君挤到墙角里,让他不得不先动手,只有那样大王才有将更多人争取过来的希望。他不是要做燕王么?大王便‘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做燕王就是,不但要让他当燕王,还要多割几个城邑给他做贺礼……明白了么?”
赵造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就像当年赵成一模一样。赵何已经完全麻木了,默然了半晌,轻声应道:
“好,你去做吧。不过要小心……万万不要再被赵胜反过来利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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