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怎么说也是二十余万人口的大都邑,城中一隅的混乱还不至于接着轰动全城,虽然南门那里已经派人报来了兵乱,说是某处隐隐有喊杀声,请求守城司行文司寇署稽查询问,但北门边上的守城司衙门里还听不到任何异样动静。
没有异样动静并不等于没有异样气氛,守城司衙房之中,刚刚得到消息赶过来的邯郸城守方彦霜打茄子似的跪坐在主座上,不住唉声叹气中时不时的抬起头来怨怼地望一望束手站在面前的常先,看那副表情,吃他的心都有了。常先心一直在哆嗦,被看上一次便哆嗦的厉害一次,然而嗓子眼那里却像是被一双大手死死扼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沉寂终究是用来打破的,默然相对良久,方彦再次抬起头来恼恨已极的埋怨道:“我说你……怎么也是做了十多年的老守城军将了。怎么,怎么连这点眼力也没有,就不知道通报本将一声再说?”
“小人,小人这不即刻便通报了么。可,可……”
这种责任能要人命,常先哪敢担责,两条腿打着软哆嗦了哆嗦,急忙红着脸辩解了起来。方彦早就恼透了,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怒道:
“可个屁!兵都被调走了你再通报还有个屁用?等扰了城里的安稳,你我擎等着掉脑袋吧。”
“掉脑袋”这三个字实在吓人,常先“嗵”的一声跪在了几前,带着哭腔辩解道:
“方城守啊。那可是大司马,带来的云台属员连大司寇都逮了。说的话,画的押都是有歹人图谋平原君府,要是耽搁了。小人,小人不也得掉脑袋么,小人哪敢怠慢啊?再说,再说您也不在衙里,大司马就跟那逼命似地,小人要是敢不乖乖听话,不用等您来就得血溅当场啊。小人,小人实在是没法子。您说,您说,就算您在这里,您又能怎么办呀?”
方彦怒道:“嗐。我说你……还有理儿了。大将军的严令你不知道?你就不知道拿大将军令堵他?本将算是被你害苦了,等追查下来你让我怎么说?”
怎么说自然是要推卸责任了,常先不敢得罪方彦,可这责任却不能全由自己一个人担下来,见方彦不提怎么处理。善后又该怎么办,只是一味的责难自己,不觉有些抗声道:
“大将军令是大将军令,可人家大将军也没说出了乱兵该怎么办。难不成小人这样的小小校尉也敢跟大司马扛?就算方城守在这儿。难不成当真敢跟大司马硬扛……”
“混蛋东西!谁说老子不敢硬扛?他大司马怎么了?谁知道他因为何事抓大司寇?万一是他作乱呢?是他逼着大司寇乱说呢?你就没有嘴呀!规矩就是规矩,你大司马怎么了?别说只是大司马。就算是相邦……”
上司的面子很重要,特别是在下属面前时。上司的面子更加重要。常先突然抗声,方彦的脸哪里还挂得住?登时像只老虎似的连拍几案外带怒吼,根本不在乎外边会不会听见了。然而等刚他吼到这里,衙房门外忽然急冲冲的闯进来一个兵士,没来得及将两只脚都跨进门槛便慌忙拱了拱手禀道:
“报将军,孙将军到了,在城门外让开门。”
“哪个孙将军?”
方彦下意识的长跪而起,刚刚问了一句,就听那名兵士急忙禀道:
“孙乾孙将军,说是刚刚从燕国回来,有急务回城。”
“孙,孙将军!”
方彦脸色一寒,腾的一声站起了身来,也顾不上常先他们了,一个箭步便冲出了门去。常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方彦这般模样了,不由的撇了撇嘴,暗自想道:还规矩,孙将军还比不上大司马呢,他坏规矩让禁夜开城门,怎么你就不规矩了……
规矩不规矩也就是那么一说,别看方彦理直气壮的吼常先,但若是当真当时在场也没胆子不听命令。人家大司马尚且还是拐了弯儿的上司,这邯郸佐贰将军孙乾可是守城司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他方彦敢怠慢么?
方彦慌里慌张的跑上了北门城楼,将几个趴在箭垛边上向下看热闹的兵士往旁边一哄,急忙伏在城墙上向城下看了过去。此时天色已经极晚,就算月光再亮也只能看见十多个人跨着马在城门之前一边等待一边兜圈子,要想看清是谁却是极难。
要是放在平常,方彦不敢得罪的那些高官若是要趁夜出入城门,只要没带大队可疑人马,他都会悄悄行个方便,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然而今天实在不能比平常,大司马那里还有一屁股屎没有擦干净,也不知最后会怎么样呢,方彦哪敢再随意行方便?连忙小心翼翼的问道:
“孙将军吗?”
“老方,快开城门,本将有急事回城,开了门再细说,不要耽搁了。”
城门之下传上来的声音已经没有必要再说明身份了。方彦登时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才尴尬的陪着笑道:
“孙将军,您看这天都这么晚了,这些日子城里头可有些不安宁,大将军有严令在那里压着,末将实在……”
方彦还没来得及将“坏规矩”三个字说出口,城门之下的孙乾已经恼上了,高声喝道:“屁话!本将于军中执法行法,敢坏规矩么?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将身边这人是谁,要是耽搁了事你担得起么!”
城下是谁?这么晚了你这不是难为人么……方彦顿时暗自皱了皱眉,正要相询,就听孙乾身边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
“我确实有急务回城,还请方将军行个方便。”
“相。相……”
方彦听到那个声音,差点没被吓得从城墙头上掉下去。那声音他方彦怎会不熟悉?别说还曾有幸亲耳听闻过几次,就算只听过一次也是他不敢忘的啊。他猛然间醒悟了过来:难怪号称邯郸军中最守规矩的孙乾今天这样理直气壮,他身边那人确实不能拦啊。人家有特命的权力。别说这邯郸城门,就算王宫大门,不管多晚的时候那也是通报一声就能随便出入的。
他,他,他,他……他明明可以直接叫门,却让孙乾代劳,这不是明摆着不想暴露行藏。有大事要做么。如今迫着他暗暗露了露身份,若是因此坏了他的事,那不要了亲命么。京将,京将真他娘难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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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街头月光如水。临街一处大宅紧紧地闭着门,与别家并没有两样,但门楣与门柱上却花瓜似地挂满了绫子,夜幕之下只能看出是浅色,至于是白是红却不大容易分辨。那么也就闹不清这一家是在办喜事还是办丧事了。
门房里的那位老爷子怎么也睡不着,固然是他年纪大了,同时也是因为今夜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入夜以后大门外巡卒的脚步声就像走马灯似的几乎没有停过。若说是寻常巡夜,倒不如说更像在抓贼。再加上差不多亥正的时候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了吵杂的人声。似乎当真出了事,这就让老爷子更加睡不着了。
那吵闹声离这里至少数里地。本来也跟老爷子没什么关系,但刚才听内府之中传出话来,说是已经睡下的家主收拾停当一会儿就要出门,听口风定是要去那个热闹的地方,于是老爷子便再无睡意了。
唉,读哪门子书,当哪门子官,操哪门子社稷的心,守着家里的田土过日子不好么……老爷子想起远在巨鹿的老家主当年送家主出门求仕时那张殷切的面容,顿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老爷子不叹气能行么?家主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亲生没什么两样。如今家主出息是出息了,都当上大赵第三个最大的庶务官儿了,可这日子怎么越发不消停了呢?大王他们兄弟闹家窝子便随他们去闹,你说你凑什么热闹事儿?不但掺和了进去,还闹到了装死装活,差点跟大王拼命的程度,你这不是成心想让老家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再说你这官当得连“寻常莫惹是非事”的道理都不懂了么?那声音怎么听都是从平原君府方向传来的。那种地方只要张锣敲鼓的闹开了事儿,要是不让老天爷收几条人命能消停得下来么?你不在府里老老实实的蹲着,去那里做什么?
老爷子那叫一个恼啊,虽然这么多年来都是他不哼不哈的帮家主守着府门,从来不多事,但今天他却实在憋不住了,怎么琢磨都觉着一会儿家主出来时得好好地劝劝他,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却总得替只有一棵独苗的老家主、老夫人考虑考虑吧。
老爷子越想越觉着责任重大,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爬起了身来,摸着黑趿拉上了布履缓步踱出了门房,背起手望着北边森森的院落仔细听起了动静。
北边院子里并没有动静,好像家主除了收拾以外还在考虑其他事。懂得考虑就好,老爷子心里多少放宽了一些,正转身想坐到门房前边那块弃置不用的上马石上歇歇腿脚,就听见府门那里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似乎有些不敢打搅却又不得不打搅的意味。
赵国第三个最大的庶务官自然就是那位“该吃吃,该喝喝”,但是“丧事”却依然要大办的虞上卿。虞卿是平民上来的卿士,没有资格像各位封君那样坐拥宫城一般外边围着城墙、上头守着兵卒的府邸。虽然宅院也不算小,但只是普通的府宅,滴水檐下的两扇府门谁要是有兴趣去敲,随时都能办到。不过这个时候终究敏感了些。老爷子哆嗦了哆嗦,连忙问道:
“谁呀?”
“老丈还请行个方便,在下司寇署下卿范雎,有紧急要务禀报虞上卿。呃。请问虞上卿睡了么?”
外边那人回答的很是客气,但回答的内容却让老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家主要不是跟你们这帮人搅和在一起,能有这么不消停么……念及此。老爷子干脆连动也不动了,没好气的回道:
“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呃,还请老丈去通禀一声,在下确实有紧急之事……有歹人要害虞上卿的命。”
外边那人依然不依不饶,说出来的一番话顿时让老爷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差点没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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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府门外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不论多么完美的计划在混乱之中都会化为乌有。本来就没有便捷的通讯工具。再加上领头人半数被逮进府去,众多假扮巡卒的刺客完全变成了没头苍蝇,按照原来说好的套路发疯似得进攻着平原君府高耸的府墙,以求尽快攻进府去擒拿那个据说是魏国公主的平原君夫人。也好靠搏命换取主家们承诺的优厚赏赐。
能干这活儿的都是亡命之徒,再加上成百上千人挤在一起相互感染,谁都不会惜命。于是乎喧闹之中的平原君府城墙上下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泊,城墙上还好些,终究是有攻有守有箭垛相护。虽然难免有人中箭伤亡,但固守还是没问题的。而城墙之下的血勇之徒们却遇上了大麻烦,他们按照计划本来是要多点为虚,多点为实。准备将君府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护从分散再分散,以求达到多点突破的目的。哪曾想城墙上的守卫却远比想象中多了许多,不管哪里有人攀城。也不管是虚是实,城墙上都会有数不清多少的箭支凌厉地激射而来。
这样的情况下将佐们自然少不了仔细观察形势,但冲在第一线拼了命的那些人哪有机会,又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于是乎站在远处向城墙上施箭却被反射伤亡者有之,没攻到府墙跟儿下便被射翻在地者有之,攻到墙下来不及抛甩钩索就中了箭者有之,好容易固定好了钩索,爬到半道上接着被砍断绳索,活生生栽下来断胳膊断腿扭了脖子者有之,伤亡远比城墙上的守卫们为大。
站在君府远处一棵大树下的赵兑刚才并没有跟着赵昱他们去抢头功,等场面无法控制的乱起来以后,他已经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异常。对他来说,赵昱几个人的命本不足为惜,甚至死了更好。这事再明白不过,如今是将要“旧貌换新颜”的时候,等成功了以后他们这些“灭贼功臣”肯定要大掌军权,到时候自然是少一个竞争对手便多一份大权,谁会在乎他们的命?所以平原君府里的人想挟持他们威胁攻城者罢手简直是算错了帐。
然而眼前的局面却又并非全如赵兑所想,当他远远地望着各君府死士们争先恐后的拥到城墙下被人肆意屠戮的时候,猛然间已经意识到己方的计划已经全在对方掌控中了。
以赵兑多年的从军经验来看,平原君府势必难以攻下,而且平原君府这里既然有准备,谁又敢说别处没有准备呢?平原君府都攻不下来,平原君夫人都抓不到,那么大王那里又如何有希望被控制?各位朝中大佬又怎么会当真上当前赴王宫被人伏杀?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预示着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了。赵兑越想心中越惧,不由自主的便往后捎。
“宜安君就是个废物,这么周密的计划都能被人掌控,还掌什么大权学什么安平君……去他娘的前程兵权,老子就算是赵家子弟,别人也给不了两条命。”
赵兑已然心生逃遁避祸之心,哪里还会去顾那些一腔激情疯狂攻打府墙的死士?左右瞅瞅发现身边那几个赵氏“兄弟”都在一脸紧张地注视着君府那里的战况,无人发现自己的举动,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渐渐向后退去,当离开那些人已经有些距离时,急忙一个转身便要逃走。然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直面的那条长街之上潮水般的涌来了大量人马,虽然实在太远只能看见点点火把,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但仅凭直觉赵兑也已经知道,别说什么立功,自己恐怕连跑都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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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死士?说白了就是为财或者为义不要命的人,正规的军人并不是不要命,而是不惜命,而且有许多军事素养约束着他们,让他们懂得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各府为了这次不能见光的行动很难在护从之中挑出多少真正的死士,唯有多年蓄养的亡命之徒才能担任。这次攻打平原君府的刺客们正是这样的死士,固然勇猛无敌,但论起相互配合作战的能力却远远比不上仅仅担任邯郸城防任务的那些将士。
当到达地点的八百城防将士挥军掩杀上去,在因为陡然腹背受敌而乱作一团的刺客中展开目的明确的抓捕行动以后,站在不远处的赵禹脸上已经露出了放下心来的笑容。这些兵虽然不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而且他们的头儿也实在入不了赵禹的法眼,但当真打起来以后,却完全可以看出他们的军事素养并不差,只要给予明确的命令,每一个人都会发挥出他们在配合作战中的最大作用。
令行而禁止是为军也,哪是一帮子表面上看上去挺吓人的乌合之众能比的?特别是看到平原君府大门轰然而开,三四百护从打扮的君府将士杀出来以后,府门紧接着再次急速关闭,相互衔接的天衣无缝,丝毫不给刺客们趁乱冲进去机会的情形,赵禹更是没理由不笑得舒心了。
“大司马。”
就在这时,赵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他下意识的转回了身去,当离得近了看清楚向自己走来的那七八个人中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时,顿时控制不住情绪急忙拱起了手,雀跃的高呼道:
“相邦?相邦怎么回来的这么是时候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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