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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仇旧恨(上)(1 / 1)

第一百八十七章新仇旧恨(上)

昏暗的月光之下,激烈的械斗渐已平息,满地的狼藉里,除了执剑握戟四处搜寻残敌的士卒,再也看不见什么刺客。侥幸活下来的袭击者都被缴了械,在重兵看押之下,两人一对儿背靠着背用牛皮绳捆得紧紧的,全部集中在距离平原君府不远的某处角落里,挤成一堆儿箕坐在地上不敢动弹,再没有了刚才的猖狂。

君府之乱业已平息,但为了防止再出现变故使君府受到冲击,众墨者和君府护从并没有与邯郸防卒们一同搜索残敌,而是按照出击前的命令全数退回府中重新据守城墙。然而冯夷并没有与兄弟们一同回去,依然与君府护从校尉戚均一起留在府墙之外四处寻找着大司马赵禹。

冯夷那身借来的护从戎服早已经被血污浸透了,经凉风一吹,几乎板成了一块,将肩背和大腿上的血口刮得硬生生地疼,每迈出去一步都是煎熬。但他清楚平原君府这里的混乱仅仅是个开始,虽然顺利解决了战斗,其后依然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他不敢怠慢,必须尽快找到赵禹安排下一步的行动,所以不论遇上的是谁都要拽过来问一句“有没有看见大司马”。

在上千人的混乱之地,又是暗夜之中,单单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然而天似乎在可怜冯夷他们,很快的便有一个粗豪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昏暗之中传了过来:

“老戚,戚均戚校尉,是你吗!”

“苏,苏都尉?公子!”

同样浑身是血的戚均陡然站住了身,当满腹诧异地看清楚奔向自己的那几个人以后,立刻狂喜地拽住冯夷的衣袖高呼道,

“冯下卿,是公子,公子回来啦!”

“戚均!冯夷?”

“公子……”

虽然刚才的混乱里即便擦肩而过也未必能知道对方是谁,但如今形势已平,虽然依然到处都是奔跑中的士卒,但仅仅这一声熟悉的高声相询也足以令冯夷呆立在当场了。然而这一刻冯夷并没有过多因为“主心骨”回来,自己再无需承担过重压力而感到的狂喜,心中反而突然起了一阵酸苦,抬袖猛地一擦赤红的眼角,急忙迎上去紧紧拽住赵胜的衣袖沙哑着嗓子凄声说道,

“小人无能,陷主人于险境,万死不辞其咎。公子快回府去看看吧,夫人,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

冯夷是那种铁血汉子,即便自陷必死之境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他的性子苏齐知道,蔺相如知道,赵胜更加知道,所以当这一番几乎说不下去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以后,就连赵胜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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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瑶寝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院内厅内到处都是慌乱忙碌的使女,而院外则站满了无人理会之下只能扎撒着手在苦熬等待的寺人仆役,当然还有些没插上手的使女,所有的人都已经陷入了无限的惊恐之中。

邹同、施悦一干君府管事全数集中在了院门之外,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两个时辰之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紧接着又陷入了另一场极度的紧张,所以每听到一声从院里传出来的,已经变了音的痛呼声,心里便紧紧的揪一下。然而他们的神经虽然几乎快要崩溃,却又没有一个人敢走进院门去看上一眼,也只能无助的连连去瞥在一旁低着头、黑着脸、背着手一声不吭地不停来回踱步的乔端了。

乔端是平原君府的定海石,虽然智谋或许不如范雎和蔺相如,但单凭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沉稳干练却也足以主持大局,然而今天他已经完全没了主张,除了来回踱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难熬的时候即便一刻钟也犹如一年那么长,更何况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就在乔端也要接近崩溃的时候,远远近近的那些仆役之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公子”、“公子回来啦”的惊异叫喊。

“公子回来了?怎么可能!”

乔端以为自己在焦虑之中出现了幻觉,直到邹同那些人也突然喜疯了似地高声叫着“当真是公子回来了,乔公快看,公子回来了”之类的话时,才带着五分惊诧五分茫然慌忙抬起了头来。然而乔端毕竟年纪大眼花了,虽然一个裹挟着风声的身影就在他面前猛然冲过去,一头扎进了院门,他也始终没看清到底是谁。不过他这德高望重的老头子还是没人敢胡乱欺弄的,就在那身影刚刚消失不见以后,后边立刻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乔公,到底怎么了?”

“伯服?!”

乔端登时惊叫了出来,迈着老腿两步赶上去差点没一头栽进蔺相如的怀里。都这时候谁还来得及问程道远?蔺相如连忙扶住乔端,皱着眉急问道:

“冯夷吭吭哧哧说的不清不楚。夫人到底怎样了?”

“唉,唉……”

既然蔺相如回来了,刚才冲进院子里去的那人不用说也只会是赵胜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乔端悬着的心没来由的一松,紧接着又提了起来,连连叹了几口气才颓然的说道,

“我等仓促算计,没有想到宫里的都监窦平也是宜安君一伙的,竟然在强攻君府之前来了一出诈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各处人手都已经行动了,若是迟滞了攻府这伙人,难免形势异变。夫人……夫人她不顾安危亲出为饵。唉……稳婆说刚才乱阵子里惊了夫人的胎息,可,可家骨还没有开十足,又是初产,怕是难免……寤生之险了。”

“啊!这……”

寤生之险是有典故的,说的是郑庄公出生时母亲难产差点没丢了命,后来起名为寤生,寤通牾,意思就是逆。逆生对产妇来说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稳婆自然不会说的这么文绉绉,但经乔端一精简,凶险之意却更是十足,听得蔺相如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哑然呼道,

“就算成不了事你们也不能让她去呀!”

“唉……”

乔端已经没办法再解释了,他还能怎么解释?他原先虽然听说季瑶不是一般女子,但依然只当她是个和赵胜一样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孩子罢了,然而今天的府门之险却让他看到了一位巾帼丈夫。可即便当真是巾帼丈夫不依然还是个孩子么,难道当真不怕……乔端一阵无语,万千惆怅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

乔端和蔺相如说话的当口,赵胜已经飞奔进了厅去,他根本不需要听过多的原因,只要知道季瑶逢了此难就足以心碎了。其实冯夷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大体前情还是清楚的。赵胜知道季瑶是个稳得住阵的人,也知道冯夷他们完全可以保证君府无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万千的算计会算失了窦平诈门这件事,更没想到季瑶会选择这样做,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啊……

就算是麒麟所诞,男子不得靠近的所在,惊诧不已的使女们又哪敢拦阻赵胜?赵胜急疯了一般冲到紧闭着的内室门前,当听到室内猛然又是一阵虽然撕心裂肺,却已经显得快要脱力的痛呼声,双腿顿时一阵打软,两只撑在门上的手即刻随着身体一同滑了下去,高声叫道:

“季瑶——”

这一声吼过,内室之中的吵杂顿时又添了几分,然而季瑶却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失了声的呼着痛。而在赵胜身后,一直苦苦守在一旁的乔蘅和冯蓉急急地向前迈了几步,却即刻被赵胜吓住,杏眼含着泪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了。

此时的赵胜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那内室门拦了他的视线,让他手足无措,用力的推了几下见推不开,即刻侧转身奔出厅去,冲到内室的南窗外,整个身子往墙上一贴,十根手指都紧紧的抠在了窗棱缝中。

“季瑶——我回来啦,我赵胜回来啦!你给我听着,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亲手把孩子抱给我……”

说到这里赵胜已经说不下去了,他猛然发觉自己欠季瑶欠的实在太多了,害得她抛却后半生污名毁誉,害得她一个弱女子承担两国安危,害得她新婚初孕独守空房,害得她担惊受怕,害得她逢了此难……他亏欠她太多,可是又能拿什么还补呢。即便在最为颓丧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依然是什么狗屁大事,他想做大事,他想有担当,可他又真正为自己的妻子做过什么?他不但没付出过什么,还一直在无赖似的让她默默地付出,却几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猛然意识到了家国两个字,没有家还有国么?没有内室之中那个逢难的女子他还能有什么……

赵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季瑶对他的重要性,他不能失去她,如果失去她,他的天就塌了。他无法分担她身上那份痛苦,但他的心却更疼,这份疼让他再次抬起了头来。

“季瑶——季瑶,我知道你没事,只不过是生孩子罢了,你一定能担的下来的,一定能。咱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还记得我被人掳走那次吗?你知道我不会有事,你在等着!我今天也知道你不会有事,我也在等!

我也在等……我哪里也不去,不做相邦,什么也不做,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陪着我!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便什么都不需要了。今后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教孩子说话,一起看着他们长大。不是有句话叫含饴弄孙吗,我们要一起呀!

季瑶,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不该让你独自受着妊孕之苦,自己却跑出去数月不回,不该让你刚刚嫁过来便替我承担哪些就算是我也承担不了的心事。我对不起你,可你得让我有时间还补啊,季瑶……”

“公子,公子!”

就在赵胜的耳目感官几乎完全失去,只能可着心狂吼的时候,早已经站在他身后含着泪不敢吭声的乔蘅和冯蓉忽然慌忙对视一眼,连忙走上前去紧紧地拽住了赵胜的胳膊。

这一下拉拽倒是起了些作用,赵胜茫然无知之下登时顿了一顿,就这么一顿的工夫,他突然听见内室里季瑶的痛呼声小了下去,代之以极力压抑着的闷哼声。

她听见了,她真的听见了!赵胜刚刚心生一阵狂喜,就清清楚楚的听见了那些紧张忙碌之中的稳婆们匆匆的对话声。

“……是开了吗?”

“应当,应当是吧,都别慌,我看看。”

“夫人悠着点劲儿,慢慢来,不要慌,不要慌。”

“哎呀,血出得太多了,慢着些用力!快来帮夫人擦把汗呀!”

“你快把帕子再塞她嘴里,不能让她再这么喊了,要脱力的!”

“不要慌不要慌,夫人跟着我学。吸气,吸气,憋住,慢慢往下压,往腹里压,匀着点用力,何嫂子攥住夫人的手,帮她用劲儿……”

这些话杂乱无比,根本听不出情形如何,可赵胜却不敢再吭声了,正呆立在窗前一阵无措,厅里头忽然跑出来一个老妇人,连礼也来不及拜便一边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急忙对赵胜说道:

“夫人想是开全了,不过受了惊扰产道太过乏力,如今万事还不好说。公子也息些力儿,沉住气哪里也别去,若是情形再有不对,夫人脱了力什么的,公子还得继续跟她说话,万万不能让夫人晕厥过去。”

“开?什么开全了……哎,哎哎,说,说什么话?”

赵胜满头滴汗的向那个稳婆点头哈腰了起来,六神无主之下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那稳婆慌着进去,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道:

“编瞎话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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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安君府不远处一座小院子的厅房里,昏黄的油灯之下,徐韩为紧皱着眉头不停的来回踱步。这房子的厅门才刚刚被打开过不久,紧接着又有人从外面砰地一声推开门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忙不迭的禀道:

“徐上卿,又抓到几个。”

“怎么出来的越来越多了!”

徐韩为哗的一声停住了步,眉头皱的更紧。来回禀的那人连忙擦着汗气喘吁吁的回到:

“差不多丑时了。都这么久,他们还怎么可能沉得住气?实在不成……”

“不要慌。”

徐韩为急忙打断了那人的话,幽幽的说道,

“今日事非比寻常,若是错了半步让他们抓住把柄,要丢脑袋的就是咱们。沉住气,说什么也得沉住气。平原君府那里还没传过来消息,砸本官和虞上卿他们轿子的那帮人也还没有收拾掉……”

说到这里徐韩为忍不住长长的吸了口气。紧紧地闭了闭眼才接着说道,

“赵将军,如今咱们并不占十足上风,王宫那里绝不敢让虞上卿他们去,万事都不好预料,也只能继续拖,不能让宜安君知道外头的消息。”

“那。”

来回禀的那人正是宗室名将赵俊,赵俊听到这里忍不住重重的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问道,

“徐上卿说平原君府会不会……”

徐韩为摇了摇头道:“不会,相邦与我等商议之事足够缜密了,那些人别想那么容易闯进府去。只是……如今咱们最缺的就是那个能顶起天,能替咱们遮风挡雨的人,唉,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又不在。”

这个节骨眼上那个人不在……赵俊何尝不是一阵失落,身为宗室名将,在云中为国立有大功之人,他本来没有必要参与这些事的,但昔日沙丘宫变的种种依然历历在目,被秦国人打到邯郸城下的奇耻大辱依然还煎熬着他的心,被当做异己受赵成李兑一系的人整整压制三年的大仇才过去不久,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宗室身份就对眼前的事置之不理呢。

那个人不在,他们便很有些师出无名,只要一着不慎就将是杀身之祸。如若因为什么状况那人再也回不到邯郸,面对高高在上的宗室权贵,他们这些人就将群龙无首,就算此战小成,最终也只能落一个乱国的骂名,没有主心骨,一盘散沙之下最终还是要败的,这些悬在半空中的事怎能不让赵俊揪着一颗心。

然而就算那人不在,离弦的箭便能收回么……赵俊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急忙说道:

“徐上卿,平原君府那里已经打起来了,宜安君虽然上了当,但终究对您和虞上卿他们都动上了手,那就是谁也没有回头路了。如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平原君府那里还没有消息,宜安君必然坐不住阵,只会派更多的人出来探查,咱们见一个抓一个,又能瞒得了宜安君多久?只要让他有备,咱们便极难成功。咱们现在缺的就是那个能顶起天的人,若是僵持住了,不需太久时辰,就算只是到了天亮,形势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咱们实在等不起了呀!”

“越是这时候才越需要沉住气呀,赵将军……”

徐韩为心里何尝不发虚,但他和赵俊终究不在相同的位上置,需要考虑的事绝非一样,他得沉住气,更要让赵俊他们沉住气。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厅门那里突然又是砰的一声响,紧接着闯进来的一个人差点没将他惊得趴到地上。

“大,大司马!你总算是来了啊!”

“哈哈哈哈,徐上卿,咱们动手吧,末将带过来一千多人,都是军中个顶个的棒小伙子。”

赵禹一脸的意气风发,叉着腰大笑了几声,连忙急匆匆的说道,

“平原君府和王宫周围都收拾干净了,末将已经让范下卿请虞上卿和左师公他们去见大王了。噢,噢,还有,还有,相邦他也回来啦。”

“什么?相,相邦回来了!”

徐韩为不敢相信的看着赵禹,但很快他的脸便完全舒展开了,同样意气风发的一叉腰,趾高气昂的指挥着赵俊笑道,

“赵将军听令,你去把赵谭和赵代那两位老公孙都‘请’过来,咱们这就去‘拜见’宜安君。”

“诺!”

虽说赵成当政的时候只让徐韩为当了三个月的代理大将军,紧接着就因为军方挺牛翦派的压力不得不将他撤了。徐韩为实在跟军方没什么渊源,连拿腔作调都没学会,但面对他这番四不像般的“将领”,赵俊还是虎虎生威的猛然抱了抱拳,紧接着快步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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