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第一要务
关乎自己性命的大事谁会轻易丢下不管?所以在触龙挤进宫门以后,众卿士在何矍等王宫扈从的拦阻下虽然不敢闯宫,却依然三三两两的聚在宫门前议论着昨夜里的事。不过正如虞卿所说,触龙进去总算比刚才赵何闭门不纳是个进步,就算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饱读诗书的卿士们还是将刚才那些故意说给赵何听的难听话收了起来,重又摆出了一副文明礼貌的高素质。
许久的等候过后,宫门再次发出了“吱哽哽”的响声。这次应当是触龙出来或者大王传见群臣了,卿士们一阵激动,急忙呼呼啦啦的涌向了宫门,再次将第三大的庶务官虞卿和财神爷剧辛挤在了后头。
“走,过去看看。”
徐韩为和蔺相如一直站在远处注视着宫门方向,陡然看见卿士们一阵骚动,哪能不知道是有说法了。徐韩为连忙抖了抖袖子便要向宫门走去,谁想站在他身旁的蔺相如却犹豫了犹豫,紧接着便将刚刚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皮笑肉不笑的道:
“徐上卿,下官还是不过去了吧?”
徐韩为不觉一愣,但随即就明白了蔺相如的意思,抬起右手平张开来,手心向上一比,接着又向下一翻,点着头说道:
“也好。这般是成,这般是败。蔺下卿的眼睛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徐上卿快去。”
蔺相如连连点起了头,急忙催促徐韩为。
……
从宫门里挤出来的正是触龙,相较他出来,卿士们更盼着赵何传召,所以陡然看见触龙满头的白发从宫门缝中挤出来,登时一阵失望,纷纷乱乱的问道:
“左师公,大王怎么说的呀?”
触龙出了门,宫门便在他身后再次关上了,他贴在宫门上撒望了众卿士半晌,等大家渐渐安静下去以后才沉住气道:
“诸位,大家先回衙理政去吧。”
“理政!这时候谁还理得下政去呀?”
“这叫什么个说法?凭什么撵我们走!”
“今天要是没说法,谁也不许走。大家闯宫!闯宫!”
……
卿士们顿时被触龙的话惹急了,纷纷扬扬的大闹了起来。触龙咬着牙紧紧的闭了闭眼,猛然高喝道:
“都吵什么吵!孙瑜,你闯呀,你闯呀!有种你便闯!老夫不拦你!”
触龙几乎从来没这样发过火,群情激奋的卿士们顿时被他的气势吓住了,谁还敢再吭声?触龙粗粗的喘了半天的气,这才渐渐稳下了情绪颓然的说道:
“诸位且听下官一言。逆贼皆已被擒,伏诛是早晚的事,大家堵在宫门口也没什么用处,反而,反而耽搁了公务,总没有人替你们去做……”
“我们等得起。”
“对,我们等得起,大王不能没有说法。”
……
卿士们听到这里又是一阵纷纷扬扬,不过摄于触龙刚才的威势,倒是没有人敢再乱喊了。触龙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诸位都听我说,逆贼被擒,伏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翻不了的。此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堵在宫门这里不过是在赌一口气罢了。大王现在心里很烦,诸位,诸位还请给大王些时间冷静冷静。”
说到这里触龙也不理会卿士们怎么想,回身敲了敲宫门道,
“何都尉,大王要看宜安君的罪证,你这便带人将罪证都搬进去吧。”
“诺,诺,小人知道了。”
隔着宫门,何矍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一声,却说什么也不肯开门。众卿士正在琢磨触龙的话,等何矍答应以后才反应过来,登时又是一阵纷纷扬扬的说道:
“大王烦?今天谁心里不烦?”
“就是呀,这才想起来看罪证,早干什么去了。”
“看吧,好好的看,我倒要看看他能看出什么替赵造他们保命的说道。”
……
“看罪证”虽然让卿士们极度不满,但总算是个说法,更何况这么重要的罪证都是画押留底儿的,而且大量人证都在拘押之中,大家也不怕赵何毁灭证据,听到这里虽然还在那里不依不饶,但激愤到当真闯宫的情绪却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与虞卿他们同样挤在人群后头的徐韩为忍不住无声的笑了笑,心知已经没必要再等下去了,接着转身走出宫门,走了没几步远便手心向上地抬起右手挥了一挥,接着背起手缓步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蔺相如的眼睛确实没问题,看清了徐韩为的那番动作以后,忍不住抬袖擦了把汗,连忙反身奔到马车前,一边拽着袍角往上爬一边急忙吩咐道:
“快快快,去平原君府。”
马车辚辚而起,与此同时宫门那里的卿士们也开始向外撤去,人群之中到处都是纷乱的埋怨声:
“等了一夜就等了这么个结果,这叫什么事儿!”
“这还幸好是赵造他们完了,要不然的话咱们还不定有没有命在这里等一夜呢。”
“先王在世的时候哪会让咱们受这个委屈?君不正臣难安,谁还有心思理政。”
“我说孙亚卿,行了行了,左师公难得发回脾气,您这是头彩。呃,对了,您在外头到底有没有门路啊?”
……
这些话谁都能听出来依然是说出来恶心赵何的,刚才被挤在人群之后的虞卿和剧辛满脸都是复杂的表情,站在一旁注视着人流渐去,等黑着脸的触龙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以后才慌忙迎上去围住了他。虞卿连忙急切地问道:
“左师公,大王到底是怎么说的?”
剧辛同样也是一脸的焦急,压着虞卿的话音问道:“是啊,大王到底说什么了?您,您今天这番话怎么让人听着这么怪异啊?”
“唉——”
触龙并没有回答虞卿和剧辛的话,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
“老朽听说,今晨平原君府诞生公孙了。”
“平原……公孙?”
虞卿和剧辛不明所以的相互觑了觑,虞卿连忙道,
“这是好事啊,左师公。可,可,您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唉——”
触龙双目失神的望着远去的众卿士,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半晌才道,
“好事,是好事。可大王……却绝嗣了。”
“……啊!”
虞卿和剧辛猛地一惊,呆了片刻才惊呼了出来。
……
许久过后,宫门前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何矍带着手下的扈从小心翼翼地出了宫门,一边环顾着四周,警惕着有没有躲在暗处准备闯宫的人,一边指挥着手下将堆在宫门外的一摞摞公文全数搬进了宫去,等最后一个人撤了进去,急忙命人再次关紧了宫门。
罪证很快便被抬到了内殿,此时瘫在御案边上的赵何依然没有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眼角余光看见弯腰抱着大摞公文的那些扈从走进殿门,登时被惊着了似地急忙挥舞着双手高声叫道:
“寡人不看!寡人不看!寡人不看啊……”
赵何这副疯了一样的表现瞬间吓住了跟着扈从们进来的何矍,他顿时左右为难,烦乱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着牙横下心来让扈从们将公文全数堆在了殿门里,紧接着便仓皇的逃了出去。
大殿里再次一寂,赵何砰的一声将头扑在了御案上,然而呆滞的目光所望的方向却恰好对着殿门。那些公文就像烈火一样焦灼着赵何的心,然而极其漫长的对峙之后,赵何终于还是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来,他脚下有如千钧之重,每走出一步都需要费尽全身的力气,然而御案所在的地方距离殿门并没有多远,很快的,赵何便软软的瘫在了杂乱的公文堆旁边。
那些公文是分了几十批送来的,又被卿士们在宫门外翻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经乱了序列,只能杂乱的堆在一起。离赵何最近的那份摆在最上面平展开的公文是对赵造准备写给他的密信的抄攥,上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的映入了赵何的眼帘。
“……平原府破,赵胜成仇,君若欲安位,可为佐辅者唯臣也。当速定计,尽除赵胜羽翼……”
“唯臣也,唯臣也……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
赵何先是发了狂似地仰头大笑了一阵,但很快的,他的眼角便止不住的落下了泪来,合身扑在杂乱的公文堆上放声呜咽了起来。他从来未曾经过锻炼的身体是那般瘦弱,以至于撑不起那身君袍,就算全身心与那堆公文叠在一起,在这空荡的偌大殿堂里,却依然显得那样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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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赵禹是个大忙人,哪有功夫和群臣一起去堵宫门?等将赵造父子等人控制住押解安稳了以后,哪里都来不及去便一溜烟儿的跟去了平原君府,盘腿坐在君府正厅里一边抱着块刚出锅的酥饼大嚼,一边不住的拍打着落在衣襟上的饼渣,间空里才空出嘴来对坐在几后摸着下巴看赵造罪证的赵胜说道:
“大王搞什么名堂,咱们万事都弄利索了,他怎么还没有旨意?要让咱们等到什么时候,这事这么难下决断么?”
“再等等……”
赵胜闻言抬头看了看赵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忽然长叹了口气,无奈的抿了抿嘴唇才道,
“咱们还是耐心等一等,不要急慌大王,大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性子呀这是?哼!”
赵禹不满的哼了一声,斜着眼觑了觑赵胜,接着又仔细地拍打起了身上的饼渣,
“就算从寅时开始算,这都几个时辰了?生孩子也该生下来了吧。”
“哧——大司马慎言,你这叫什么比方啊。噢,对了,邹同过来……你上后头问问夫人吃东西了么。”
赵胜顿时被赵禹逗笑了,对着厅门外吩咐了邹同一句,接着却转了话题,
“宜安君他们虽然伏了法,不过后头的麻烦事还多的是,而且已经火烧眉毛了。大司马,大将军到什么地方去了?”
“嗐,大将军又不是瞎子,什么看不明白?”
赵禹咬了一块饼,囫囵吞枣的嚼了几下咽得不免有些急了,重重的打了个嗝才道,
“这是非窝最怕军队参与,大将军敢不躲出去么。可大将军眼不瞎,就算不肯跟咱们搅和,可也不敢躲太远,就在邯郸郡周围转悠呢,前天才传回来的消息,到伯阳了。如今邯郸算是安稳下来了,相邦一道令,大将军转眼就能回来。”
伯阳在邯郸西南方向的漳水边上。赵胜闻言点了点头,随手将几上的公文往旁边一推,抱起双臂低着头寻思了寻思,抬头道:
“嗯,西边……大将军躲出去除了不想搀和是非,最主要的还是要亲自出面安稳各处军心。伯阳,嗯……秦国人已经动了,大陵、阳邑拦不了他们多久,正面决战只能在阙于。赵奢如今身上压的担子太重,大将军想必会在他撑不住的时候亲自出面。对了,赵奢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赵禹打着嗝伸了伸脖子,压了一口气才道:“这两天整天忙赵造的破事,倒没来得及细看。好像,呃,以军报来看,如今应当到涉邑了。逆漳水河谷而上,还有二百多里地就到阙于。相邦放心,咱们军中最能沉得住气的就数两个人,一个乐毅,一个就是介逸。你别看廉颇整天咋咋呼呼的,他根本排不上号,连周绍都不如。”
“廉将军有那么差么……”
赵胜不满的看了看赵禹,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赵造和我争斗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不可能不影响军心,如今我能放下心来么。”
赵禹嘿嘿一笑道:“这也是没法子,要不末将为啥要夸赵奢呢。对了相邦,您从燕国回来之前是怎么吩咐廉颇的?这倒不是末将瞎打听,要是相邦不提赵奢,末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这事儿来,廉颇孤军在燕,末将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怎么吩咐廉颇的赵胜还真不敢当着赵禹的面明说出来,轻轻笑了笑道:
“燕国方面该安稳的都已经安稳了,燕王被软禁控囚,底下重用的人都被换了一遍,已经很难再起乱子,廉颇留在那里坐镇,要的就是一个拖字。至于能不能完全拿下燕国还得看西边对秦和南边对楚的情形。
如今我最担心的正是此事,乐毅在彭城,赵奢在涉邑,若是因为赵造谋乱的事乱了军心,怕是难以收拾。如今赵造伏法,虽然邯郸这里善后还得需些时候,但乐毅和赵奢他们那里却已经刻不容缓。”
赵禹吃完了饼,啪啪的拍了两下手道:
“相邦的意思莫非现在就请大将军回朝坐镇安稳军心?”
“嗯。大将军必然是要回来的,不过这次他出去是‘奉了王命’,你我没有权力相请,还需禀明大王才行,可大王那里……”
赵胜抬头舒了口气道,
“大将军必然是要请回来的,不过就算不考虑大王怎么说,等大将军回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军情急如火,你我等不起。大司马不如这样,你即刻以司马署的名义分别向各地驻将,特别是晋阳周绍、云中朱晋、涉邑赵奢、彭城乐毅和蓟城廉颇传递加急军报,不用说别的,就说‘赵造作乱已连夜扑灭,朝廷已安’即可。”
“哈哈哈哈,末将等的就是相邦这句话呀。要不怎么说相邦回来末将便心安了呢,不然的话没有人能在上头撑住,末将这些人也只能举步维艰。”
赵禹开心的大笑了起来,啪的一拍膝盖,接着跳起身胡乱向赵胜拱了拱手笑道,
“成了,吃也吃饱了。末将这就去吩咐传报,也好让赵奢他们安心。”
赵胜笑呵呵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
“周绍、乐毅、廉颇那里可以暂时不用过多理会,不过秦国绝不会轻易给大赵面子,赵奢那里人手紧绌,除了要给他吃颗定心丸,还需喂饱才行。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军报以外,大司马即刻向大将军传报,让他硬凑也要凑出至少三万精兵支援赵奢。噢,另外请示一下大将军,看看情况若是允许,是不是让周绍去戳一戳秦国。”
“诺!”
老兵痞说的是平常,关键时候却绝不会含糊,赵禹虎虎生威的拱手应诺一声,接着便大步跑出了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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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相如很快就赶回了平原君府,范雎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在君府门房等着。见蔺相如的马车到了,急忙迎出了门楼,不等蔺相如跳下马车,急忙扶住他小声问道:
“那边情况如何?”
蔺相如倒是不慌不忙,在范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没有说话,却先笑呵呵地将右手摊平了向上举了举。范雎顿时一头雾水,急忙问道: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成了。”
蔺相如连忙拉着范雎走到了远离君府大门的地方,嘀嘀咕咕的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接着紧张的舔了舔嘴唇,紧紧的压住声音道,
“范先生,这次咱们可是实实在在地做‘贰臣’了,公子却还不知道大王那里是怎么做的,下边该怎么说可得好好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