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夜雨(下)
夺位!
细作不住斜睨赵奢,目光之中极是复杂。赵奢倒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道: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本将正是看到了机会才会按兵不动的。你想想,如今廉颇在燕国,周绍在晋阳,乐毅在彭城,朱晋在北郡,一时半会之间尽皆难回邯郸郡,赵国诸重将之中离邯郸最近而且手握重兵的只剩下了本将,就连赵胜能调动的兵也没本将多,这便是本将的机会,本将还为何跑到阙于与胡将军对攻损耗自己的兵力?
本将有意赵国君位,就算当不了赵王也要掌尽赵国权柄。所以才在涉邑按兵不动以保实力,不管赵胜怎么催都不理他。噢,你看看这个……”
说到这里,赵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从一旁案上翻出了一份帛书放到了细作的眼前,一边指着上边的字让他看,一边自得的小声笑道:
“赵胜以为自己是齐威王,还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莫非以为人人都愿做匡章么?哼哼,如今的局面是赵胜要在燕国身上大赌一把,将十数万重兵交给廉颇困在燕国不能动,只盼着韩魏齐三国替他防住楚国,又指着本将西线对秦。这谋略虽是凶险,却也有几分成算,但只要断了一环便会全盘皆负,这其中一环正在本将手里,岂不正是本将的机会?”
昏暗的帐篷之中,又是远离灯烛,哪有那么容易看清楚帛书上的字?但经赵奢指点,那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字迹还是能看出个大概,更何况朱红的压印在白帛上清晰无比,赵军又不可能知道他要来,更是做不得假。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被赵眘拿出来了,意味着什么已然自明。细作不由重重的咽了口唾沫,拱拱手小声说道:
“那……将军准备怎么做?哦,小人问清楚了也好回禀胡将军。”
“这正是本将要请胡将军相帮之处。”
赵奢斜眼瞥了瞥账门,低声说道,
“赵胜四处撒兵,邯郸郡这里已经极是窘迫,故此已命云中朱晋调遣雁门及代郡五万人马南下相援。不过北郡军队至少也要七八日以后才能抵达邯郸郡,这个空隙便是机会。本将按兵十万在涉邑正是在等胡将军尽快拿下阙于阻断晋阳周绍回援,也好即刻杀回邯郸控制朝局。本来邯郸城防极重,本将原先正想着如何才能少些损失控制局面,却没想到赵胜会去武安。”
“什么!赵胜去了武安?”
细作的工作就是上头让他们调查什么他们便调查什么,怎么可能知道其他的事。那细作闻言登时一惊,但随即便在赵奢指点之下在帛书上找到了相关的内容。这一惊着实不小,细作没想到自己失手被擒居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哑然之下半晌都没抬起头来。
赵奢也不管细作看没看清帛书上写了什么便小声续道,
“若是赵胜在邯郸,本将难免要多费些气力,所以才不得不倍加小心,不敢妄动。不过他既然自以为是去了武安,那本将还客气什么?武安原先只有一军万人,赵胜过去至多也只能带万余人,哦,大旗他自然还是要打的,号称什么五万。哼哼,实际情形别人不清楚,难道本将还能不清楚?
听说胡将军已遣司马将军率军两万进击武安,本将准备趁武安城危之时遣心腹率一军前去佯救,另外本将则亲率四万抄后路围困武安,到时武安必下,赵胜到了本将手里,邯郸便只能开门相迎,公卿皆由本将驱驰。什么廉颇、周绍的……”
“将军不是说涉邑这里有十万人么?”
没等赵奢将美好前景说完,细作已经下意识的问上了。赵奢被打断了话,登时有些尴尬,讪然一笑才道:
“本将总得给自己留些后路。”
“诺诺,小人明白了。”
细作急忙点起了头,他又不是傻子,那能听不出赵奢刚才是说漏了嘴,留下这五万人(如果当真足数的话)说是为自己留后路,倒不如说是防止秦军攻下阙于后直接东进威胁邯郸,若是那样的话,周绍必然要放弃晋阳回救邯郸,秦国后续大军就能长驱直入,灭了赵国的可能性都有,赵奢还怎么安心夺位称王?
赵奢说漏了嘴,也不再继续隐瞒,呵呵一笑道:“司马尚那两万人在武安与赵胜相持倒是足够了,不过想即刻拿下武安却不大容易。本将终究是赵人,自然不会让司马尚那般如意的。你回去告诉胡将军,阙于不足两万人,本将任由他去打,不过司马尚这两万人却只能配合本将施为,待本将擒获赵胜以后,司马尚若是敢不退,莫怪本将无情!”
“诺诺,小人知道了。”
这回才是真心话……细作听到这里连忙唯唯诺诺。赵奢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呵呵的道:
“明白就好。你回去告诉胡将军,若是他能助本将功成,本将愿将漳水以西,晋阳以南之地奉送秦国,并将安阳送与胡将军为养邑相谢。不过胡将军若是得寸进尺,拿下了阙于还想东进,到时候本将为免周绍回师相救将后头的秦军放进来便只能出兵相拒,安阳的养邑胡将军也别想要了……都听明白了么?”
“诺诺,小人明白了,定当一字不漏的回禀胡将军。”
“那好,你这便去吧,本将遣人送你出营辕,趁着雨快走,不要再被人擒住了,即刻回去禀报胡将军。”
赵奢几句话打发走了那名细作,定定的看了账门半晌,接着肃然地背手走回几后坐下身低头看起了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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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雨入夜,十八盘狭道之中昏黑一片,上万的赵国将士拉着长长的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的山间小道之中。标准配置的战车和厚重的铠甲早已扔在了武安,将士们手上拿的、肩上背的只有临战的兵器,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数个时辰的雨中奔波以后,即便再结识的蓑衣也已经分崩离析,每一个人的戎服都已经彻底浸透,和着湿乎乎的污泥紧紧地粘在了身上。
大雨之中是无法点起火炬的,这便更是增加了跋涉的困难,但将士们终究还只是不住的往前走,率领着他们的赵禹却要带着许裕等人不住的来回照应,所行的路却是更多,再加上不住的嘶喊命令,默默疾行之中的将士们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个年介五旬,已经多有华发却依然亢奋无比的老头儿能不能撑到目的地了。
夜已入寅,前方的路虽然越发坎坷难行,却又越来越开阔,许裕虽然被雨水浇到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却依然一边艰难地向前走一边努力的睁大眼观察着四周的情形,当在昏黑之中隐隐观察到南侧那片连绵山峦的轮廓以后,他忍不住一阵雀跃,停下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回头高声叫道:
“大司马!大司马!咱们到了!”
“到哪里啦?”
后边不远处传来了赵禹浑厚的声音,声至人随,不片刻过后赵禹已经踉踉跄跄的踩着满地齐踝的烂泥奔到了许裕身边,扶着许裕的肩膀喘着粗气问道,
“哪里?南山么?”
许裕依然是一阵兴奋,一边不住的抹着脸一边抬臂向西南方向的山影指去,高声叫道:
“大司马,快看那里,只要占住那片山,咱们便能居高临下俯冲前头这片平坡!”
“不行,这里是……”
一阵忽然增大的雨水瞬间灌进了赵禹大张开的嘴里,登时噎住了他的话,他急忙呸了几口,急忙抬手向西边指着高声续道,
“这里是东边山口,咱们若是在这里设伏只能拦截秦军的前锋,要是让他们退了回去还得麻烦。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占住前头那片山截他后路!”
赵禹的话音方落,便见一个前行探报的兵士急匆匆的奔了回来,喘着粗气高声禀道:
“报将军——前头发现了一队人马,应当是秦军。”
“噢?秦军!”
赵禹诧异的与许裕对视了一眼,急忙问道,
“还有多远,什么情形?”
探报兵士连忙道:“车甲皆抛,轻军急进,虽然看不大清楚,却必不下于万余人马,前锋距此已不足十五里。”
“十五里?哈哈哈哈……”
赵禹突然一阵畅然大笑,拍着许裕的肩膀道,
“他们虽说慢了几步,却与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司马错果然名不虚传,教出的孙儿是个样子,比前几年老子在边关上见过的那些见弱就抢,见强就跑,见不得风见不得雨的软蛋胡人强的没边了!许裕,相邦说的不错,这股秦军绝非弱旅,咱们怕是啃上硬仗了!”
许裕依然在连连抹脸,将水珠溅得到处都是,高声问道:“大司马说吧,怎么干?堵还是围?”
“不。”
赵禹舒畅的笑了一阵,摇着头道,
“秦军丢下辎重卷甲急进,定是与我们想的一样,要趁大雨速速占据要隘先稳下阵再设寨防我。此次前来的必然是除却几千辎重的全数兵力。咱们虽是先至,但硬抗胜负依然在五五之间,更增变数。司马尚不是比我们晚了几步吗,我们还是按原计到前边山上断他的尾。不过他们已经逼近,咱们再行平坡必然难以遂愿。
许裕听令!即刻命令全军上山向西走,屏声静气避开秦军的前锋绕到他们后头去按原计行事。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无法继续西行,咱们便居高定阵向下硬冲,什么也不顾了,打他娘的!”
“诺!传令!传令……”
许裕高声应诺,立刻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向了身边依然向西疾进的队伍。于是过了没多久,众军纷纷改变了前行的方向,一窝蜂般地扑向了南边山峦的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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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的亥时,涉邑的大雨也依然在下着,营帐之中赵奢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黑,当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时,猛然停住身转向了账门,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即刻高声叫道:
“来人!”
“将军吩咐!”
帘门掀处,一名披着蓑衣的卫兵出现在门口。赵奢咬着牙盯着他看了片刻,呼呼的喘了几口气,高声命令道:
“即刻传诸军将过来面见,不得有误!”
“诺!”
卫兵得令高高的应诺一声转身便要走,却不曾想赵奢忽然向他一抬手,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不。让他们在帐外听命,本将要迎雨宣令!”
“诺!”
卫兵应诺而去,不大时工夫主营的众将便全数聚到了赵奢的营帐之外,然而此时赵奢并没有出来,直到将近三刻钟以后,别处营辕的将领也赶了过来,所有人肃然而立,在大雨中都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以后,账帘才呼的一声被掀了看来,铠甲齐身的赵奢昂然而出,一句话也不说的迎着雨站在了众将面前。
大雨依然在下,那十余名千百回浴血迎功的大赵壮夫默然相对,任凭瓢泼的雨水浇洗着身躯依然昂然而立。成串的水柱顺着他们的兜帽不住滴淌,落在额上,落在颊上,瞬即便顺着脸颊流进了已经湿透的脖领,然而饶是如此,他们除了眨眼却再没有丝毫动作。
很快的,赵奢全身上下也已经湿透,雨水击打在盔甲上的清脆滴答声清晰可闻,但但他没有丝毫躲避,像座山岳一般背着手昂然的注视着面前的众将。
“你们不是一直想问本将为何在此筑城,却不去救阙于么?今日为何不问了?看见刘昧被打害怕啦!惜命啦!成懦夫啦!”
赵奢从胸肺之中直透而出的高喝穿过雨幕远远的传了出去,然而众将却尽皆咬着牙关默然的注视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抗声,只是再次在雨中挺了挺胸膛作为回答,片刻过后才听站在最前排的许历高声说道:
“禀将军,我等没怕,我等不是懦夫!只是身为大赵健卒,我等不可违抗将令!”
“好!”
赵奢又是一声高喝,紧接着高声说道,
“本将今日便告诉你们为何在此筑城却不救阙于!本将要的不是击退胡阳,而是全歼阙于秦军!”
说到这里,赵奢忽然停了下来,任凭雨水流满了整个面颊也不肯抬手擦一擦,而站在他对面的众将亦是如此,每一个人都不说话,只用坚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主将。
扫视着众将,赵奢心中一时澎湃,举手猛地向东北方向一指,即刻高声说道:
“兄弟们都往那里看,那边是武安。当年率我等众人浴血于北,近日即将登位的君王就在那里!就在那里率着区区两万将士迎击司马尚,要为我等解除后顾之忧!
再往东边,那便是你我妻儿家小所居的邯郸,就是我大赵腹地!当年先王沙丘蒙难,秦人欺我国势忽弱,兵锋直抵邯郸城下,我大赵千万人死于非命,其中便无你我亲眷么!
有!他们皆是我等亲人!……我大赵不幸,社稷不安。先王蒙难于沙丘,国都险些被破距今日不过区区数载,我新君承先王之志兴复基业亦未成半,国中便有贵人忘了当年之耻,全不顾我万民所求,一心只要权柄私欲,竟将我大赵害得人心难安,外敌乘隙!
如今我君王承天之命,应民之心得居大位,宵小慑服无敢谋乱,然秦人以我大赵之乱为其可乘,意欲坏我大赵基业,再逞昔日之志,你们答应么?”
“不答应!”
回答赵奢的是一阵震天的高喊。赵奢鼻子顿时酸了,昂然喝道:
“不能答应!所以本将带你们所要做的绝非击溃胡阳,迫其退兵,而是围歼虎狼,让秦人知我大赵之勇,再不敢东向窥视!
如今胡阳已进至阙于城下,遣细作见我大军逡巡不前,必将以我为怯而生狂妄之心,此正为骄兵必败之相,我军急袭阙于,秦人必将无察而失,与我机会。故今日虽逢大雨,亦为我疾行之机。我等急趋北向,待秦军能够查知之时早已兵临阙于城下。奇兵击怠,安有不胜!
诸君!大赵安危,君王之重如今皆在你我。君王以己身于我为护盾,我等自当以身为君王利锋!各军听令,子正之时,卷甲而行,进军阙于!”
进军阙于,这是在涉邑憋闷了整整十日的将士们时时相盼的四个字。他们曾经也像赵禹一样以为赵奢心生惧怕了,并且为此愤愤而不平,对秦人之恨愈发郁积,就像困于笼中的猛虎一样急盼着冲出去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们即将踏上征程,如何能不意气风发,气势高昂?
大雨之中,各军匆匆准备,不到半个时辰,八万将士已经集结完毕,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片刻停留,固然有大雨阻程,固然河谷中道路泥泞难行,却拦阻不住心怀激荡的将士们的征程。
雨依然在下,似乎是在留人,但涉邑的山谷之中却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连片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