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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宋襄公二世(1 / 1)

“赵王,赵,赵王,万万使不得啊!嗨呀,实在折煞姬杰了!”

姬杰虽说被称为“王子”,却早就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腿脚不利索,若不是天子身边人手紧缺,实在派不出其他合适人选,也不会让这个老兄弟亲自上阵了。

不过姬杰做这事儿倒也是轻车熟路,他这辈子就没干过别的事,至少跑了四十年的邦交……哦,准确地说应该是借钱,说好听点也可以叫做索贡。然而不论名头是什么,这活儿的实质却是一样的,那就是陪着笑脸向别人伸手讨口饭吃。

伸手讨饭吃那就是乞讨,别管你是什么天子、王子,本质上与大街上穿着破衣烂衫、手里端着破碗的乞丐没什么区别,还能指望得多少好脸?这其中的辛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姬老王子本来也早已泰然处之,但老眼昏花之间看见赵胜如此谦恭鞠礼,却陡然惊着了,未等马车停稳,连忙攀住前栏惊慌失措地往下出溜,在两旁猝不及防之下慌忙伸手的侍从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奔向了赵胜。看他那副撵鸭子一般的架势,只怕比还不满三岁的赵珏也好不到哪里去。

拉拽、劝说、争执、还礼,赵胜那里好容易礼节全毕,他身后那些赵国公卿又没完没了的拜上了,弄得这么多年来远赴他国求借时,只要能得到一两位上卿迎送就已经颜面大涨的姬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满头大汗地还完礼了再还礼,约莫过了半刻钟才算堪堪直起了酸痛的腰来,错眼扫回赵胜的笑脸上,忽然想起了自己这次赴赵的目的,竟不觉有些脸红了,吭吭哧哧的尴尬笑道:

“姬杰此来本来是……唉,却蒙赵王如此厚遇,实在是,实在是……唉。”

姬杰这些话实在说不出口,他虽然是出门乞讨,但天子家的尊严还在,以前去别的国家,包括求到赵武灵王头上时都不会上来就明说借钱,总要绕着弯子说些能撑起颜面的话才行,但今天赵胜的做派却着着实实将他拘住了,怎么想都觉着要是再来那些虚三套实在是对不起赵胜这番心意。然而这种话从一个王子口中直通通的说出来终究有些伤脸面,弄得姬杰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这么明显的话音谁听不出来?赵胜笑呵呵的搀住姬杰的胳膊道:

“王子不必说了,赵胜明白。天子所遣,你我为人臣者自当全力效奉。王子难得来一回邯郸,只管好好住着就是,其他事不必操心,赵胜自有安排,定让王子完命而归,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去。呵呵,来来来,王子一路辛苦,还请亭中暂歇,赵胜奉盏薄酒为王子一洗行尘。”

“唉……好,好,赵王请。”

姬杰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儒雅在大群赵国公卿奉迎下随着赵胜向亭中走去,然而心里却已是感慨万千,怎么想都不是滋味。他原先便听说赵胜这位由公子而君上的赵王极是好相与,但好相与到这个程度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过这番超出了如今世事常情下的客气还不是让姬杰最感慨的地方,让他最感慨的乃是赵胜那句“你我为人臣者”。如今早已不是周天子统御天下,诸侯拱卫的时代了,还有几个人记得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又还有谁记得大周王子地位应在诸侯之上?然而人家赵王记得,如此真情流露的一句话便将今日这番隆重的迎接完美诠释了。

人家赵王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天子的尊严不应受到侮辱,体体面面的几句话便将他姬杰最感羞辱、也最为头疼的事揭了过去,并且话里的意思很明确,将要给予天子的帮助必然会远远超出天子所求,这一番盛情,就算亲为本宗的鲁君也多少年都做不到了,人家赵王却还记得,却还在做,面对这样的盛情,姬杰还能再说什么。万千感慨化只能作一句不能当众说出来的话——赵王真乃方今天下难得的仁人君子也。难怪与兄效行燕王子之之事非但没重蹈燕国覆辙,反而令赵国一举雄视天下……

城外十里迎谒只是一个欢迎仪式,人接到了,尘也洗了,后头自然就是将客人接回城去。赵胜在十里亭里向姬杰奉酒三盏,接着携住他的手有说有笑地出亭引到了自己的络车边上,亲自将他扶了上去同车而行。大路上一时旌旗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向邯郸城进发而去。

同车回城这样的殊荣已经引不起姬杰过多的感谢话了,虽然他们周家如今是标标准准的破落户,但是虚名毕竟还在,没来得及跑到边境上去迎接的赵胜既然尽量按照周礼标准欢迎他,那么平位主客同车而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君子之谢不再嘴上,要是说多了反倒适得其反,姬杰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当然也不会再乱开口让赵胜看低了他。

邯郸城经过数年的安定发展,此时已经比赵武灵王在世时的最鼎盛时期更为繁荣了,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远远近近的还能听到许多手工作坊里传出的叮叮当当声。姬杰二十多年前曾经来过邯郸,那时候正逢赵武灵王最威风的时期,邯郸也跟着繁荣无比,但是细细比较之下,似乎远不如如今繁华。

姬杰有这样的印象乃是来自错觉,赵国这几十年一直起起伏伏,作为国都的邯郸在最惨的时候差点被秦军破城,至于城中兵乱在沙丘宫变到赵胜登基这一段时间里更是连连发生,损失极为惨重,就算稳定了几年,又哪有那么容易超越原先最鼎盛的时期?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其实还是来自姬杰沿路所见,二十多年前他来邯郸的时候虽然极不受待见,但好歹还是由当时的相邦佐贰楼缓迎进城的,沿路虽然没有清街,不过楼佐贰的护卫却离着老远就将行人撵到了街边给他们让出了路来。今日姬杰故地从游,迎接他的却是当今赵王。战国阶层分化越来越严重,君王出行哪有不清街的?然而,似乎,好像……今天怎么也只是和楼佐贰当年相迎的情形差不多呢?

不经意的发现让姬杰大感意外,一双老眼下意识的便向挤在路两边的人群扫视了起来,当发现里三层外三层的行人如同看猴儿似地向他们点点戳戳,或者忽然爆出一声欢呼时,登时吃惊不已地微微转头瞄向了身旁一脸坦然笑容的赵胜。

赵胜此时确实一副坦然,挺身扶栏站在车前还时不时地向路边的人群招一招手,听到欢呼声时动作更是带劲,两边嘴角向上一翘,高高举起来随着胳膊一起挥动的袖子都褪到胳膊肘上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五年了还没适应君王的身份!……姬杰一阵愕然,嘴唇微微张着,目光立时定格在了赵胜并拢挥动着指尖之上。

赵胜挥手又不是只招呼一边的人,左一下右一下地不断侧转身一阵乱挥,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姬杰脸上僵硬的表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还用多问么?赵胜淡然的一笑,接着放下了手微俯身对姬杰笑道:

“王子见笑了,赵胜自小从师学礼,践位以来时刻不敢忘大周之制。《尚书洪范》有云:‘国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故心知庶人与卿士皆为家国根本。这庶人么,大周代商之初乃是家国本宗族民,与僻野之民相对,居于邦城,不要说有权论政了,就算‘虐逐厥君厥师’也是应当应分的,可称家国之亲,虽无权染指君位,但与君上道路相目却也不违礼。

如今时移世易,居于邦城里的人已经不单单是庶人,原先的野人入城而居的多得是,要说起来也不能按成周之初的规矩来行事了。不过礼终究是礼,君子不可相违,虽然如今国野混居,繁衍一体,再难分清楚谁是国人,谁是野人,但仔细想想孔仲尼所言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以及‘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两句话,却也不难找出不违礼的变通之法。”

“哦?此话怎讲?”

作为大周的王子,姬杰从小满脑子就灌满了周礼,虽然明白如今这世道周礼也就是个随用随扔的擦脚布,但来自于老祖宗的那种荣誉感还是让他顿时对赵胜的话感上了兴趣。

赵胜笑了笑道:“孔仲尼曰‘四海之内皆兄弟’,入华夏者为华夏,夷狄之人习我周礼尚且可接纳之,更何况同在邦国之内,仅仅只是国野之别呢?那自然更是兄弟之属了。如今世易时移,国野之别已除,自当视野如国,将邦国之民皆看做庶人。既然都是庶民,赵胜自然要学前代贤君那样与庶民道路相目,若是不如此那就是违礼了。”

“喔~~原来如此,赵王所言在理,嗯,在理。既合时宜又不违礼,好,好。”

姬杰顿作恍然大悟状。赵胜说的这些话他哪能不懂,西周前期与战国时代差别很大,那时候灭商后的周族贵族和普通人一起驻守在城邦与都邑之内,其中的老百姓被称为“国人”或者“庶人”,而被征服的商族人则居住在野外,被称为野人。“国人”和“野人”由于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区别,社会地位自然不一样。

“国人”虽然只是周族的老百姓,并没有染指君位的权力,但政治地位还是很高的,可以论政,可以向君主献策或者担任低等官职,甚至在特定情况下还能决定国君的废立,只要“国人”万众一心支持或者反对谁当国君,就连权贵贵族都不敢不听从,留有很大的原始氏族遗风。而周礼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后来的孔子儒家学派因为源出周礼,也与此有很大的渊源,直到后来汉朝董仲舒篡改才逐渐变了样子。当然这都是后话。

如今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周族早就和商族混为一体成为了华夏的基础,国人和野人这种说法自然已经淘汰,然而周礼还在,而且还被儒家发展成了一大学派,人嘴两张皮,怎么解释不都能解释通么。所以赵胜这么一说,姬杰登时大感认同,同时因为赵胜言必称他家老祖宗的周礼,无形之中更是与赵胜亲近了许多。

姬杰这里正在对赵胜大表认同,车队却转了个弯走上了一条向东去的大道,就听见左侧一大片屋厦之中传出了众声齐诵的郎朗之声,什么“孝哉闵子骞,人不问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什么“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这不正是周礼和儒学么?然而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紧接着又听见什么“竭股肱之力,领理百官,辑穆万民,使其君生无废事,死无遗忧”。这,这怎么又改《法经》了!

“这,这……庠校么?怎么这么多人?”

如果说赵胜刚才的话让姬杰大表认同,那么那片屋厦却已经让他吃惊了。读这些东西肯定是学校无疑,但这个时代并没有几个人读得起书,就算有学校也是贵族富人们的专利,官学人数极少,虽然早在几百年前孔子就已经创办私学广招门徒,但那片屋厦里头数千人比着劲儿的又是儒家,又是法家,间或好像还有道家、墨家、兵家等等学派言论的齐声诵读,这种阵势却是闻所未闻,实在让人不敢相信是“庠校”。至于学宫就更不可能了,那种地方是众家辩论的地方,就算有弟子诵读,但怎么也不可能一半弟子如此齐整,全是声音如此稚嫩呀!

赵胜被姬杰问地忍不住抬拳咳了一声,这才笑道:“正是庠校,先贤有云: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既然国野混一,赵胜便想多些可用之才,所以让司徒署挤出了些财赋经办庠校,在国中选拔聪资之童自小培养,看看能不能出几个国士。”

“在国中选拔?!……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好。”

姬杰听着赵胜的话,怎么都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想了想“野无遗贤”几个字这样解似乎也说得过去,便又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同时满心里登时都是感动,终于彻底明白赵胜为什么会以君王之尊亲自跑到城外头迎接自己这个破落户了。这,这……虽说这志向在当世实在显得突兀了些,但赵王当真是全心向礼呀。

姬杰自在那里大充赵胜的知己,然而赵胜嗓子眼儿里却是一痒,又忍不住咳了一声,暗自想道:我要不是因为手里缺钱,只能先在邯郸办一个基础性的学校,恐怕早就想在各地推开教育,并创办些教人工农之学的专业性学校了。姬老王子要是知道了我这些托古言今的做法完全是以赵武灵王的死为前车之鉴,不知道还会不会将我视为兴复周礼周制周室的希望了。唉,不知道萱儿在她三哥那里会把钱庄说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赵胜不由得一激灵,转头对姬杰笑道:“赵胜做这些事其实也知道必然会为世人嘲笑,但王子却是能明赵胜之心的。赵胜起于国乱之时,尚未践位便遭遇诸般纷乱磨难。登位以后思虑了许久才渐渐明白赵国之难、天下之乱根源在哪里。这天下之乱就在于所谓五霸,所谓群雄。当年武王伐纣定鼎,周公著作《周礼》,天下诸侯上下有序,拱卫王室,卿士大夫各安其位,诸侯不得行出国境之时哪有这般乱景?

后来周室东迁,社稷倾乱,人心不古。各国君王奢心难满,就要东侵西逃,天下哪有不乱?公卿之辈不安其位,都想着更进一步,家国又哪能不乱?唉,说来说去,如今这天下之乱都是因为礼制崩坏,人心难孚。天下要想得安,天子诸侯要想久享其位,还是得恢复上下礼制呀。”

“谁说不是呀,唉……赵王您说说,如今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天子……唉——”

姬杰的眼泪都快被赵胜说下来了,不觉发自肺腑的感慨了一句。赵胜认同的点了点头,肃然说道:

“要想天下得安,总要有人做个表率才行。赵胜虽说自知愚钝,但念及自己所受的苦楚,念及子孙之安,却又实在想做这个表率。那天听说王子要来的时候,赵胜本来还想着向天子献上几个城邑以为汤沐,可后来想了想却又不敢了,只能尽力为天子筹谋些许不会惹来闲话的钱粮。这倒不是赵胜不舍得,实在是天下诸国相互牵扯,赵胜若是这样做了,秦楚韩魏齐必然难以自处,到时候羞恼之下众心对赵,赵胜实在是……”

“赵王不要说了,这些道理姬杰都明白,唉,这世道君子难做呀。”

姬杰连忙打断了赵胜的话,满脸都是我明白你难处的神情,心里忍不住一酸,暗自想道:若是诸国君王都能像赵王想得这般透彻,大周岂不是又有复兴之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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