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恩必然会带来收权,收权也必然会带来人事变动,赵王胜五年冬天到六年春天这一段时间内,赵国的政治结构正在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发生着悄悄的变化。
说起来自古变革从来没有不伴随着血腥的,至少也得有激烈的斗争,总少不了几颗人头落地,比如商鞅变法的时候每天都要砍好几百颗脑袋,后来实在不够凑数的了,干脆连商鞅自己的脑袋也算了进去;与此相同的自然就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也没什么必要细述。再比如宋朝的王安石变法,虽然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但新旧党之争依然让数不清的人命丧岭南烟瘴之地,最后还活生生的覆灭了一个王朝。
古古今今的教训很多,似乎已经成为了定律,赵胜也没指望自己假借继承赵武灵王遗志的变革能从这条“定律绳索”上脱出身来,只不过他很幸运,掉脑袋以血相洗的事已经在全面推开变革之前进行过了,虽然同样掉了无数脑袋,但先掉总比后掉好,至少如今围绕在赵胜身边实掌庶务大权的人都已经是铁杆的变法派了。
既然大家都已经是一派,心往一处想了,那么人事变动似乎有些不合常情,至少是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赵胜并不这样认为,他看得见庶务长官们之外的三公六卿那些老资格、守旧派对朝廷的影响力,虽然他们在强权君王的压制之下无法插手庶务。但万一哪天当真憋急了吼上那么一嗓子或者抬抬手、动动脚。造成的影响却是不会太小的。
这方面的事必须要改,必须彻底消除他们的影响。可是在先秦这个依然开化不足的时代,虽然孔老夫子早已经替世人说出了“敬鬼神而远之”的世俗调侃,已经表明此时的华夏早已不再像西方人那样惟鬼神论,但同时也说明华夏人依然还是对鬼神颇为敬畏的。
那么与此相应的,以宗室为主要力量的三公六卿这些超脱庶务的大人在很大程度上所代表的恰恰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不想信却又不敢不信,到最后只得妥协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鬼神思想,而正是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这些超越庶务的行政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越王权的,而且在民间也具有很大的市场。要想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拿下根本连想都别想。
这么多年了,赵胜早已学会在妥协中前进,这一次同样是如此,既然来硬的不符合成本概算。那么不妨来软的,反正两千年积累起来的历史经验不用也是白瞎,用在这上头又有何妨?
谋定而后动是赵胜一向的行事原则,既然想清楚了,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具体去做。
首先,既然不能硬摔,那么不妨先捧一捧为好,所以在宗室亲贵们五味杂陈的接收了推恩令之后,赵胜先是大肆褒奖了他们一番,接着借题发挥明诏强调宗族宗法的重要性。并将学宫祭酒荀况正式提升为上卿,任命他为礼教署大司成,督导凭借钱庄资源已经在赵国境内逐渐推开的平民教育,并强调不论是何种程度的教育还是何种门类的教育,都必须将宗学礼法以及孔子家国天下思想、墨子“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兼爱思想作为必学必过的科目。
发展教育与宗室贵族以及他们所掌握的三公六卿之位似乎没什么关系,但只要仔细琢磨琢磨就能发现这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三公六卿也好,宗室贵族也好,他们之所以能掌握超越庶务的权力,根源就在于他们是统治赵国的这个家族中的一份子。只有自觉维护这个家族维护这个国家才能保证他们长久的权力和利益,虽然人上一百各有不同,不可能人人都有这个觉悟,但这一思想却是公开的主流,每一个人自小都会被父母和师傅们有意无意地往这方面引导。以致形成潜意识里的思想。
宗室贵族们是这样,普通的家族同样是这样。家族与家族之间相互交集形成一张关系复杂、无法拆分,别人既是我、我既是别人的大网,这才是一个国家得以拧成一股绳的根本原因所在。
赵胜宗学礼法、家国天下思想教育的原因正在于此,他要想让所有赵国人团结起来,必须通过灌输这种思想才能做到。事实上赵胜这样做也并非违心而为,如果前世时他只是生活在八九十年代那个思想大碰撞,整个社会都处于迷茫期的时代,那么他或许会觉着什么“礼”、什么“宗”完全是扯淡,完全是束缚个性的有毒物质,但他很幸运的在那个世界里生活到了二十一世纪,并且亲眼见证了恐怖天灾之下的中外对比以及其余种种,这就让他不免对这个世界产生新的思考,再也没有了对某种思想的盲从,对某种社会架构的向往,同时也让他真正看明白了秦国商鞅变法为什么能使国家强盛,却不能让国家长存的原因所在。
出于本心方能成事,反之就算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于是这场本来另有目的却事实上符合赵国人想法的治学大政普一推开便得到了交口称赞、群情景从,宗室贵族们更是合不拢嘴了。
大家都高兴了,但紧接着赵胜又推出了其次——敬天而不畏天。什么叫敬天而不畏天呢?明诏洋洋洒洒举了许多例子,什么大水倾世,禹王相治;十九年得退水而存兆民等等等等。整篇明诏就像讲故事一样,但归根结底其实就一句话,只要尊崇道德,老天爷就灭不了我们。
这些话很符合大家的想法,好像赵胜发这些明诏就是为了劝善似的,还有谁会不点头?于是接下来又到了再次——为敬天而不畏天计。为宗法礼制巩固人心道德计。为家国长盛不衰计……准备调整朝廷各司职权,亦即新政。
人心都是思安而不愿变的,但当所有人在一道道明诏推波助乱下已经形成了赵胜要在强国的同时维护传统秩序的潜意识之后,抵触却是少之又少,大家没有了心理负担,全都在饶有兴致的看着赵胜准备弄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被后世称为“六合天下第一政”的赵胜新政终于在六年春社之前的几天里隆重推出了。
赵王胜六年春正月二十九,朝廷明诏调整规范各官各司职权,除昔日已有司士(吏)、司徒(户)、司马(兵)、司寇(刑)、司空(工)五署之外,另以六卿之太祝署划归庶务。改称司礼(礼),以此形成六司之制,并分立左右相邦,左相邦分管司士、司寇、司礼三署、右相邦分管司徒、司马、司空三署。以此达到分权目的。同时定职左右相邦为上卿,六司命及佐官为亚卿。
正月三十再次明诏,合并掌管教育的学宫、官学为“学司”,改掌管典籍制度的六卿太宰署为“典司”,一并置于司礼署管辖;改管理宗室贵族牒谱的太宗署为“宗司”,置于司士署管辖。新设三司及六署原下属司职官定为下卿,因原学宫祭酒、太宰公、太宗公俱为上卿,故保留其上卿位,除祭酒荀况以司礼佐贰官职兼任“学司命”,越制享上卿位。今后除职,继任者以司礼佐贰兼任“学司命”为定制之外,原太宰与太宗皆调任新设官署任职,其司命之职由原佐贰代任。
二月初一日续发明诏,在庶务六司之外另设司卿署,司命为上卿,与左右丞相平级直归君王管辖,将原六卿之中掌管祭祀的太祝署改为“司祭”,掌管史书记载的太史署改为“司史”,掌管占筮卜卦的太卜署改为“司卦”。掌管观察天象已定四时的太士署为“司运”,并称四卿,司命官定为亚卿下衔,因四司原长官为上卿,除将原太宰、太宗调任正副司卿以外。四卿皆已原任为上卿,待去职后司命官定为亚卿下衔。
这一系列变动看似眼花缭乱。其实还是赵胜一向抱定的温水煮青蛙之法,虽然降低了六卿署的地位和作用,却保留了原掌权者的身份。这六位老爷子如今都已经七老八十了,还能再图什么?大王虽然对他们手中的官署该降的降,该合的合,而且将主要权利都并入了庶务官系统,致使宗室贵族们今后很难再借不受庶务官系统管辖的六卿署对朝政施加影响,但是既然保留了他们的名位,这就足以让他们老怀弥慰了。
二月初二春社日再次发下的明诏已经与宗室贵族们没什么关系了,而是正儿八经的职权调整。命上卿范雎领衔建资政署,不受左右相邦管辖直达君王,入署官员为咨政,高可为上卿、低可为下大夫,供君王咨询政务及临时差遣各项事务所用;另从“学司”中分军庠归大将军府辖制,提云台署为上卿,原御史署改御史台,主官提为上卿,监管六司特别是司寇署,谏达君王。除此外又有多项命令并提。
二月初三日,在朝廷结构调整妥善之后,明诏共有两份,其一涉及经济,明文规定此前所实行诸般政策决不可变,并且再次强调朝廷以钱庄调控经济平衡发展的重要性。
其二则是涉及军队,明令赵军调整为主军、辅军和乡军三等。
主军就是常备军,包括邯郸郡军及各地诸军,由各军考校现任军职及军士,合格者留,不合格者退,并令各郡县每年选拔适龄壮士充入军中,定下十五万员额,除特别优异者升任军职以外,其余军士五年而退,还乡为辅兵。
辅兵也就是预备役,除了从军中退下来的人以外,凡年满十八、未满三十的男丁全数在役。各人平常务农务商务工听其便,不过每三个月必须入营集训二十天,并且登记在册,取凭远行,随时听从朝廷征调戍守,保持半军事化管理。
除了主军和辅军之外,剩下的就是乡军,乡军是年满三十退出辅军役又没有年满五十岁的所有男丁。这些人相对辅军来说。管理的就松了许多,不过每三个月也必须集训十天,以充做最后的武装力量,
这样一来整个赵国就变成了与秦国一样全民皆兵的国家,而且由于实行五年轮兵制和分年龄不同训练和征调等级的制度,始终保持着常备军的年轻斗志以及预备役的齐整,即便不算三十岁到五十岁的那些乡军以及超过五十岁,比别国要早退出兵役十年以上的那些乡民男丁,单单这两样完全军事化和半军事化管理和训练的人数加起来就已经接近百万。
与此同时,赵胜还在舍弃秦国经济和政治政策的同时全面吸纳了他们的军制。毫不掩饰的将二十等军爵制度原封不动的拿来为己所用。并且在加强各方面控制的基础上提高常备军的待遇,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
在军队之中大肆折腾自然是为了即将发生的战争,在战国时代,别看所有的强国都动不动就声称带甲百万。其实以这时候的人口是根本不可能的,所谓的带甲百万不过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的所用男丁的总称,即便这样还有许多国家纯属虚构,根本到不了这个数字,真正的常备军,也就是完全脱离了生产只当兵吃粮的人数就算秦国也就是十余万罢了,要是再多就会直接影响到农业生产了。秦国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人口远比他少的齐魏韩楚各国了。而赵国由于人口远远大于各国,甚至远在秦国之上,多年大力发展原始性的科学技术率先提高了生产力以后。十五万常备军完全是轻轻松松的事。
严格训练的军队数量是上去了,但战争没有爆发之前的这些间空里,赵胜总觉得在军事训练之外还有必要提高一下他们信念。这个念头来源于现代网络时代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两句话——“兄弟们跟我上”和“兄弟们给我上”,虽然在战国这个时代并不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但归根结底人性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某种近乎于心理暗示的教导,绝大多数人真正会选择的依然是“兄弟们给我上”。
“兄弟们给我上”这句话让赵胜很反感,虽然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免不了自私的想法,但在明白道理的情况下他却觉得有必要像建立理想国一样去构筑属于他的军队理念。于是乎,没过多久。一道极具划时代意义的明诏便从邯郸传向了赵国各地军中。
诏书上说的很明白:为军者沙场立功是为本职,但同时也要想明白是在为谁征战沙场。所为者有三:君王社稷,本身功名,另外还有父老安宁。
为君王社稷是因为君王社稷制定正确的制度并对家国予以合理的管理,可以保证所有人过上好日子。如若不保,家国不安。外寇入侵之下人人危若完卵,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为本身功名就不必细说了,各国、特别是秦国军队如狼似虎,军卒们想的不就是这些么?
而为父老安宁就大有讲究了,为人在世并不是只为自己生活,往小了说人人有父母妻子,往大了说更有宗族亲戚,再往大了说全国上下一盘棋,向上论说五百年,谁和谁能没有一点牵连?这正是家国的真意所在。
为军者戍边卫国,卫的是家,卫的是父老乡亲。父老乡亲耕作农桑我才可以有衣食,不至于饥寒;父老乡亲工冶商行,我才可以有盾矛护体杀敌,不至于徒手而被屠戮。所以军既是民,民既是军。身边行过一人即便不是我的亲朋,也会是我同袍的亲朋,同袍即为兄弟,将既是兵,兵既是将,所以他们即便不是我的亲朋也当视为亲朋。
人于饥寒之时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妻儿?自然是忍饥而度食,宁寒而推衣,此为人之善处。视国如家,人人皆为我父老亲朋,自当同样忍饥而度食,宁寒而推衣,此是为为人之大善。
视国为家,以人为己,此诚为君子,诸君皆为君子,即使戍守的不是自己的家乡,善待戍处之人岂不正是戍我家乡之君子善待我之亲朋,救戍处之人于危难岂不正是戍我家乡之君子救我之亲朋于危难?
莫说方今军供充足,即便偶有不足,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军民一心,这才是真正的为人为己、为家为国。
故此,为大赵雄军强于世,朝廷特别颁下军法严令:
其一,华夏本为一家,周制崩而天下裂,诸国争战实为无奈,故沙场当赴命,戍时当惜名,夺人财货即为夺我财货,焚人所居即为焚我所居,殴人父兄即为殴我父兄,淫人妻女即为淫我妻女,此四罪罪不容赦,传名于各邑,诸军诸民皆以为耻。纵使罪不及杀亦不容其于世。
其二,同泽为兄弟,为亲眷,将昔日莫非不为兵,兵他日莫非必定不为将?为将者当严令军法,亦当惜兵爱兵;为兵者当惟命是从,亦当尊将爱将。兵将同体,沙场之时为将者身先于卒,诸同袍何干不争先,兄弟同此一心,何往而不利,何争而不胜?我至刚则敌必怯,此诚大胜之法。
其三,兵将一家,兵民亦当为一家,救人于难即为救己于难,诸般天灾当如迎敌一般赴命,救民于苦既救社稷于苦,救社稷于苦即救百业于苦,救百业于苦既救衣食于苦,救衣食于苦既就己身于苦,望诸君详察慎思。
……
诏书拟了出来自然有人有人润色传发,然而赵胜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他通过努力能做到的事或许连自己所想的百分之一都达不到。但是就因为不可能完全如愿便什么都不做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