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峰,青崖,绝壁。
峻岭崔巍,岩峦巉绝,尽皆倒挂于头顶。
在这倒悬的苍莽群山下,是绵延千里的青石荒原。嶙峋龟裂的山岩像是狰狞的伤疤,遍布在这荒原上。
远方缓缓走来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他的手上托着一只乌亮的龟甲。
忽然,那龟甲发出哔剥的轻响,一道灼热的红芒沿着龟甲上的裂纹亮起来。老者顿下脚步,细细地打量了那纹路一眼,折转方向往左首去了。
这老者正是早先进入秘境的持盈真人。
他往左行了百八十步后,那龟甲又噼啪一声,生出炽亮的金纹。低头看了一眼,持盈真人长袖一振,朝着头顶一处峭拔的断崖凭虚直上。待到飞至近处,只见那崖壁上斜长着一株老树。其木如昇龙,叶如丹罗,实如翠鸟,高不过五尺,正是樊罗。
金丹修士修行不易,每每提升一个小境界都是极难。因而多有借着药石之效增益修为的,樊罗青丹便在此列。此丹以罕见的樊罗为君药,服之即得一小境界的修为,自然是金丹期丹药中的圣品。
而眼前这株樊罗,年逾万载。
……
秋蝉真人的嘴角泛着笑意,眉宇间却有一丝凄色,那是他修炼的功法所致。
凭空析出的煌煌月华正摩擦震颤着,发出清亮的蝉鸣声。随着秋蝉真人法诀的变化,寒凉的月光团簇着往他头顶上那块石碑撞去。月光去势磅礴,撞在石碑上震得屏障不住地晃荡,刻着蟾宫两字的石碑却纹丝不动。
“这禁制端的是厉害。”秋蝉真人低叹了一句,手上法诀一变,眉目间凄苦之色愈浓。周遭的月光便在肃杀的蝉嘒声中往半空聚拢,凝成一柄湛如秋水的细剑电射而去。
一点寒光自剑尖与屏障相接的地方生出,进而无声无息地晕染开去。剑尖处便像是挂着一轮明月。无数鸣蝉藏在月影里唱着,那轮满月就在大噪的蝉鸣中愈来愈圆,愈来愈亮,然后在蝉鸣声达到顶峰时陡然地粉碎。
屏障飘摇得越发厉害,却到底不曾破裂。见状,秋蝉真人敛了笑容。此行已经赔上了一件天品的鹤氅,若是一无所获……他的眼底滑过狠色,手上法诀再变。
蝉鸣又凄厉了几分。
……
谢红鲤再回到那座山腰的八角亭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先前她听到蝉鸣便屏住气息,换了方向往旁边避去。却不想这接下来的一路上,她寻遍了整个山头都再无所获。反倒因着空间裂缝的缘故,衣袂袍角破损得更加厉害。
谢红鲤屈指算了算,自她进入秘境已有约莫两个时辰。
这飘来荡去如履薄冰的两个时辰实在让她有些倦怠,心底也隐隐生出莫名的不安,她便索性原路返回了半山腰。一来是查探那秋蝉真人是否已经离开,好教她往山麓再寻获些机缘;二来从这密地离开的方法还要着落在两位真人身上。
眼下,谢红鲤正倚坐在一棵柏树上歇脚。
就着隐约的蝉鸣,她往树干上靠了靠,眯着眼考量接下来的举动。
这蝉嘒已经响了两个时辰,想来那秋蝉真人多半在破除什么阵法禁制——若是两位金丹真人斗法,方圆数里内的天地灵气断不会如此平稳——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值得金丹真人大费周章。
她自知现下并无分一杯羹的能力,还是谨慎些,远远地缀在秋蝉真人的身后寻找机会离开罢。这秘境瞧着很有几分上古宗门的样子,层台累榭,丹楹刻桷,规模建制堪比她原先所在的宗派。然而却不知为何败落,又缘何连个遗迹残骸都不曾留下。
这般想着,谢红鲤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抿了抿唇,起身欲往秋蝉真人那儿去,却又蓦地顿住身形。沉吟了一会,她一拍乾坤袋,取出件寻常的道袍穿上,换下了身上那件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外门弟子服饰。
待得她循着蝉鸣声到了地头藏好,正瞧见秋蝉真人大袖一展,骈指成剑遥遥往一块石碑上点去。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只有那无穷无尽的,从不知名的高空泼洒而下的月光。
凉如水的月光缓缓地,轻柔地覆上茅屋外的那层屏障,就像暮色里的寒蝉收起翅膀。哀婉的蝉鸣声在愈加皎洁的月光里渐渐微弱下去。
屏障上的月光越积越多,远远看去犹如一只月白的蝉蜕。
然后那蝉蜕便破了开来。
初时只听得几声喀拉的轻响,渐渐地,细碎的破裂声响成了一片。那蝉壳便在这破裂声中消融成四散的光点,落在茅屋的窗棂上,落在药田间,落在秋蝉真人的肩头,继而消失不见。
秋蝉真人眼底的笑意已无法掩饰,连他眉宇间的悲色都被冲淡了。他一挥袍袖,那茅屋药田并石碑便绽出光来,敛缩着化作一只玲珑剔透的玉蟾落在了他的掌心。
谢红鲤稍稍睁大了眼。
这玉蟾竟是个难得的空间法宝——其内炼化了一方天地,更兼药田可栽培灵植——似这般自成天地,能够容纳活物生长的空间法宝实是闻所未闻……谢红鲤的眼底划过一道晦涩的光,倒真是个天大的机缘啊……她在心里叹道。
深吸了口气,谢红鲤努力压下心底难抑的艳羡之情,往身上设了个敛息的禁制,缀着御风飞远的秋蝉真人向另一座山峰荡去。
一盏茶后,青石荒原上离她约莫半舍的地方,忽然炸开一朵金色的烟火。
……
寒潭西南而望,岸势犬牙差互,潭水清冽侵人肌骨。
荒原上偶有微风,吹过磐峙的青岩,吹皱那一汪寒潭。持盈真人临水而立,广袖盈风间颇有几分羽化登仙的韵致,听得身旁动静他便捻须笑道:“秋蝉道友来得有些迟了,想必不虚此行!”
秋蝉真人从空中落下身形,抬手收了探路的纸人道:“略有所获罢了。”语毕,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持盈真人身上齐整的道袍。
“此番示意道友前来,原是为了离开秘境之事。”持盈真人早知此番试探无果,闻言并无不快,只神色一肃,奔向正题,“老夫方才卜了一卦,这秘境的出口当落在这寒潭上。只是需得费些周折……”
谢红鲤蜷缩着身子藏在一株矮树上,这里离那寒潭大约一射之地,是她能靠近的极限了。修士的灵觉很是敏锐,她亦不敢将目光长久驻留在那两位真人身上,只紧扒着支撑的树杈,望着头顶的一株锦乡草,细细分辨随风传来的微弱话语声。
说起来,这秘境中的锦乡草还真是多啊……
“……如此,借拂晓天明之势破阵,便可返回外界了。”持盈真人拂尘轻扫,潭面微起波澜,“道友以为何如?”秋蝉真人思忖了片霎,挑眉应道:“大善。”
半柱香后,约莫是时辰已到,两位金丹真人相继掐诀祭出了破阵的法器。
九枚阵旗以众星捧月之势环绕阵盘,高悬在那寒潭的正上空,耀眼的白芒自阵旗射出,直向阵盘汇聚,形成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白虹般贯入了潭心。仅十数息,那寒潭便掀起丈高的浪头往两边分去,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只是那洞口边缘极不稳定,像是正被只无形的大手撕扯揉搓着。
见状,秋蝉真人皱了皱眉道:“也不知内里是个什么情况。”
“那便寻个活物作马前卒罢。”持盈真人收了阵盘,微阖着眼笑道。
秋蝉真人闻言双目一凝:“道友可是有所准备?这密地里并无其他活物。”
“无妨,老夫有现成的人选。”持盈真人话音稍落,谢红鲤便感到一股沛然大力向她袭来。她竟半点挣扎不得,便被那万钧之力裹挟着丢在了两位真人的脚下。
身体被狠狠掼在地上,直痛得她眼前一黑。脸上手心被粗粝的青岩擦破,火辣辣地疼起来。她却只是呆愣地想着,怎么会被发现呢?
“竟还进来只老鼠!”秋蝉真人轻咦一声,挑眉看向持盈真人,目露询问之色。
持盈真人捻了捻胸前长须笑道:“不过是进来前施了个小手段,不值一提。”言罢大袖一招,隔空摄了地上的谢红鲤便往洞口抛去。
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谢红鲤的心中忽然一片敞亮——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她踏入潭心时就被设下了禁制。
……
持盈真人出得秘境,抬手正了正头上歪斜的道冠,旋即感应到那女修体内的印记如风中秉烛,烛光飘摇了几下就熄灭了。
他便回过头去,向着身后的秋蝉真人笑道:“妥了。”
持盈真人的禁制针对的是修士的灵力。
举凡修士炼气入体,体内灵炁便是在斗法耗尽之时都不会真正枯竭。譬如倾杯倒水,无论倒得多干净,杯壁上总有些余留。
印记消散了,自然是那女修已灵炁全无。
而灵炁全无,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人是个死人。
持盈真人一挥拂尘,召出头白鹿骑上去,朗笑道:“就此别过。”那白鹿呦鸣一声,踏地而起,载着他往云端飞去,鹿鸣声散入拂晓的凉风中,便杳不可闻了。秋蝉真人定定地望着已然恢复原状的潭面,良久,负手长叹道:“竟将整个门派藏在月影之中……真乃神来之笔!”
……
谢红鲤强忍着喉间涌上来的腥意,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胸腔里弥漫着辛辣的灼热,吸进的气却是冰凉的,像鬼魂的吻。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背对着映月三叠泉走远,然后绊倒在一截蛀了虫的老树根上,踉跄着跌进草丛。
她要死了。她知道的。
体内生机所剩无几,如日薄虞渊,早已药石罔效。
谢红鲤吐出一口血沫,哆嗦着手臂将自己微微撑起来,仿佛这么个动作已经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她慢慢抬起手,糊着泥垢和血污的指间缠着一缕残破的布条。她的眼前已经发黑,渐渐看不清东西了。但她知道,那是白纻绫的碎片。
谢红鲤怔怔地举着手,那缕布条从指缝间落下去,她抓了个空。
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哪怕是用那种续命的法子。
她苍白着脸,嘴唇抖了抖,终于低声吐出几个字来:“长生道一,白露未晞。”
白露二字出口时,有青蒙蒙的雾光隔叶照来,不可知其源;待到念完未晞二字,那雾光泛出金色,仿佛天光倾泻。谢红鲤在这熨帖的晨光般的金芒里,四肢回暖。而她体内的灵炁,也像晨光下的露水,消散得了无痕迹。
太焕历十二万一千五百四十一年,时隔两百一十九载,她再一次失去了修为。
谢红鲤闭上眼,萧索和疲惫在她脸上一层层沉淀下来。
她仿佛忽然老了很多,眼角眉梢都透着浓郁的死气。她咧开嘴,发出一声低哑的短促的轻笑。半晌,她睁开没有焦距的双眼,透过粘着血污的乱发看向远方。
天边,第一枚星子已经黯了下去。
【长生观讲堂】
樊罗,借用《抱朴子》中“又有樊桃芝,其木如昇龙,其花叶如丹罗,其实如翠鸟,高不过五尺,生於名山之阴,东流泉水之土,以立夏之候伺之,得而末服之,尽一株得五千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