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晚。
月亮隐藏在层层云雾后,天地间漆黑一片。
山间的风阴沉诡异,从身上吹过渗出密密麻麻的寒意,沉沉的劲风在参天古木间肆意呼啸,掺杂如野兽般低低的咆哮,密集的丛林间腥风遍布,到处是令人作呕的气息。
白蓁皱眉。
那是血的味道。
意识渐渐回笼。
白蓁一行在执行任务的回程途中遭到了暗杀。
白云寨深处群山腹地,无数沼泽环绕,林子里不仅遮天蔽日,且湿气缭绕常年闷热不已。尽管外面烈日高照,走在林子里也是静谧昏暗,闷热异常。这本无甚奇怪,怪就怪在,今日林中瘴气横生,鸟兽不见,说不出的安静。寨里兄弟多数第一次出寨,谁也不曾注意。就这样,十来个黑袍杀手,悄无声息将他们围困。身影诡异凌厉,破空而发,且个个身法如一,斜指向天,一道道诡异黑气凌厉射出,飞至半空分散成阵阵锋芒剑气纵横而下,几招之内便让他们左支右拙,招架不住。这般身法,是白蓁从未见识过的。
白蓁甚至连对手的模样都没瞧清。
就已经被打的几乎回炉重造了。
浑身没有哪块骨头是自己的,只有疼痛。
还有脸上,火辣辣的痛。
挣扎着想起来,看看大家怎么样了。
砰!
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身边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白蓁警觉。
她现在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能转,哪里都动不了。
如果那些人回头杀来,那她也只有闭眼挨宰的份。
白蓁心里一阵悲戚,临了又开始后悔。我白蓁,作为白云寨女祭司座下第二十七代弟子,为什么不好好跟着师父学术法,整日里和白灼招摇晃荡,不务正业。此番若能得师父一半真传,想必今日也不会这般狼狈,在连对方何方来历,领头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打的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想毕,心里陡升出一种都是平日里荒于修炼,今日才蒙遭此难的巨大悲痛。
思及此,白蓁内心悔恨的泪水如江河般蔓延,此番回去,一定要去祠堂里重重磕头认错,再去师父面前抱大腿痛哭流涕一番,从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才好。
不过总觉得似乎还有哪里不对。
白云寨地处偏僻,山体贫瘠,居民难以自给自足,故每个月寨里会组织一支队伍,负责寨中生存物资的采买。说是采买物资,却也是个难活,因为白云寨地处十万大山腹地,还有瘴气沼泽环绕,常年烟雾缭绕,毒气滋生。在这毒气的温床里,孕育着无数致命的蛇虫鼠蚁,窥伺环绕。白云寨人修习的术法虽能抵御这里的毒气,但出去也有丢命的风险,回来同样的危险还要再经历一次,那更别说外面的人想进来了,不死也要脱掉几层皮。是故白蓁生长的这十六年来,寨里从未来过生人。
连生人都没来过的地方,那仇家,更不用提了。
白蓁脑子里一片混沌。
单看这架势,分明是守株待兔已久,且目标明确,个个下的死招。
白蓁越想越着急,恨不得现在就能跳起来赶紧回家。
“蓁儿,没事吧”?急切的呼喊,白灼一双焦急的红眼。
白蓁注意到,白灼肩头也受着伤。血还未止住,胸口两道触目刀痕,洇出暗黑的血渍。
白蓁摇摇头,费力撑起身子。
身体如同被打断了全身经脉,五脏六腑移位,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般。白蓁试着运气,刚使上劲,体内便气息翻涌,随经脉逆流乱窜,白蓁心脉大损本就压不住,哇得吐出一大口血来。
“白霄他们呢?”白蓁问,出口声音嘶哑。
白灼低头。
看来大伙伤的都不轻。
白蓁是此次任务的领队,除了白灼,大伙都是第一次跟着她出来,倒不是师父心大无端信任这不着调的自己,此前这些活计都归阿根叔管,可上个月阿根叔在山上挖灵蛇果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如今还在寨子里将养着,实在是寨中无人可挑,师父估摸着白蓁和白灼好歹也在这十万大山里摸爬滚打野生野长了这些年,也有心将他们放出去历练一番,于是妥善交代一番后,且由他们去了。所以无论如何,她得把兄弟们安然无恙地带回去,否则,就算少一个,回去不用等师父处理,她自己把自己绑葬剑台上,曝尸三日。
“带我去看看”。
待气息在体内运转一周天,方才翻涌不止的内息渐渐平息下来。
白蓁起身,方才注意到,她和白灼此刻竟已经离白云寨不远了。
那其实是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地方,被枯枝杂草胡乱掩盖着,在几排如虬龙般蜿蜒密集的大树后方,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过去。这狗洞出自十几年前的白灼之手,是他们小的时候,偷跑出来玩,用来逃避大人找寻的绝佳圣地。
没想到,这个地方今天竟然救了他俩一命。
白蓁快速向四周扫视一圈。
黑夜里山林寂寂,月光惨淡,周遭看不到任何人。
那他们一定还在原来的地方。
白蓁急急往密林深处走去,回程路发生意外,已经过了约定回去的时间了,再耽搁下去,寨里的人要着急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白蓁回头,白灼捂着伤口还坐在方才的位置。
白蓁一惊,心道不好,白灼的肩头一直在流血,方才只顾着要找兄弟们,没有在意白灼伤的怎么样。
又折返回去。见白灼肩头和胸口的血都已经止住,血和衣服粘在一起,暗红的血渍洇开来,不过没有新的伤口。
白蓁略略放下心来,催促道:“还不快走?兄弟们都受了伤,夜路怕是不好走。”
白灼抬头,双眼遍布血丝,一脸疲惫。
没了往日的张扬,只有无力的颓丧。
白蓁被这个样子唬了一跳:“怎么着?那我扶你?”
“不用”,白灼推开她伸过来的手,吃痛起身,径直往反方向踉踉跄跄走。
“你去哪儿?”白蓁急急跟上去。
“回家”咬牙吐出两个字。
“你疯了吗?”白蓁皱眉,拉住他,“就我们俩?回什么家?大伙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白蓁呆立。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念头闪现。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诡异的钩月早已不知不觉藏进了云层里,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山间的风似一把把凌厉的刀子,刮在白蓁脸上,刮进伤口里,一阵火辣辣的疼。
白灼转过身,年轻的面庞凌厉哀戚,几道血痕赫然其上,夜色笼罩下有些狰狞恐怖起来。
不会的,不可能!
不可能!
白蓁一下松开手,转身就往密林里跑去。
“蓁儿!”白灼奋力追上去,顾不上疼痛,伤口重新被撕扯开,刚止住的血又开始汩汩往外流。
太危险了!
白蓁一直跑,没有停顿,不敢停顿,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一定不会的,不会那么倒霉的!她不就没死吗?白灼不也好好的吗?她和白灼,不是都还活着吗?兄弟们都是寨里选拔出来的,论修为都在她之上啊!她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直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眼前是有如修罗炼狱般的画面。
白蓁不得不停下来,整个人开始发抖。
长青的头颅被一刀割下,躺在坑坑洼洼的泥塘里,双眼依旧大睁,仿佛至死都不可置信般,他的身体,也许是他的身体,右手被砍断,左臂已经不见了。
白霄硬生生扛了鬼面人死招,被生生劈成了两半,钉在树干上,已经血肉模糊,宽大的袖口空荡荡的。
还有秦路,是小路吧?不,白蓁不敢确认。还有庄里叫不出名字的弟兄,死状惨烈。树上、沼泽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尸体。不!不应该说是尸体,而是残尸。因为大多数并不健全。
这都是前一天还叫嚷着一起吃肉喝酒的兄弟,如今,竟以形状各异的姿态,都在这里了。
闷热潮湿的空气,散发着阵阵腥臭,夹杂着山风一遍一遍吹来令人作呕,白蓁觉得天都在旋转,五脏六腑像被抽空,神思生生抽离,身体一下瘫软在地。
怎么会这样?!
惨白的月光变成了无底的黑暗,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白蓁突然有些印象,黑影迎面劈来的那一刀,本该落在她头上,是哪一个兄弟硬生生帮她扛下了,才给了白灼机会带她逃走。
巨大的疼痛感袭来。
像心头最后的一丝光亮被掐灭,无边无际的无力和绝望从心底滋生。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白蓁嘴角微张,却是已经喊不出来了。
记忆里似乎还有鲜血四溅的画面。
这是她亲手带出去的兄弟,如今,竟只剩她和白灼回去么?
她要如何向师父交代?如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
白蓁双目赤红,几乎怒不可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出去寻常任务,什么人,竟要这般赶尽杀绝?
年轻的少年半跪在她身侧,双拳紧握,睚眦欲裂。
白灼紧紧握住她肩膀,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蓁儿,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少年话音刚落,远处风烟突起,白灼大惊,那是白云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