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多雨水。
这场从清早下起来的雨一直到过午也没有停下的迹象。整个滁州城像一只揭开了盖的大蒸笼,泡在湿蒙蒙的水汽里。铅灰色的天和缭缭升腾雾白雨气搀作一处,混混沌沌地遮盖住远近房舍,树木交通。
十丈之外,人畜难辨。
饶是如此,从怀仁堂往外方圆三日依旧是人来人往,乱如沸粥。
昨日怀仁堂发生罕见火灾,死伤惨重,焚毁财物难以数计。
更骇人听闻的是,由此牵连出一连串阴谋害命事件。官兵出动了一拨又一拨,救人的,抓人的,往来奔走,一夜都没消停。到了今天白天,更是变本加厉,光是建康方家的那位大将军都往怀仁堂跑了两趟。
堂外停驻着官府的轺车。
只不过这次来的不是方显,而是新晋大理寺卿秋棠,陪同他一道来的是拿着圣旨的苏家二爷苏志鹄。
常季礼举着一块四方大印,披头散发埋在一堆如山文牍里,烦躁得直挠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给看看,是能批不能批?”
凌涪正在清理账目,抬头瞥了一眼:“没问题。”
蒋依依不敢惹暴躁抓狂的常二爷,小心翼翼地递过印泥,常季礼痛快落了章,又问:“这个呢?”不耐烦地嘟囔起来:“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你都懂,你来盖印不就完了?耽误老子看病人。”
凌涪道:“我是外姓人,掌印不合规矩。”
“合不合规矩的,谁知道啊?明明都是那小子的事,怎么现在全归我”
常季礼声音弱了下去,先头可是他自己抬出老爷子的烟袋,说滁州救灾的一应事务由他来接手的,现在就是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他倒是不介意食言而肥,让黎亭那帮子人背后耻笑他去,关键是常千佛非要摁着他啊,还派了凌涪和蒋依依来帮手。
明为帮手,实为监工。
那个混账小子,明明是他把自己摆了一道,他还记仇来了。
“公子爷心情很不好,还不是你闹的,自己受着吧。”凌涪淡淡道。
“个臭小子,没出息!”常季礼提起架上的羊毫笔,伸入砚台重重蘸了一笔浓墨,颇有架势地撩袖抬腕,笔尖近纸,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这里怎么写?”
凌涪脸色沉了沉。
常季礼先发制人:“我就说我不会!”
苏志鹄和秋棠被晾在厅中有小半个时辰了,茶水添了一道又一道,听常季礼东拉西扯,怨天怨地怨常千佛,就是不提正事,脾气再好也到了发作边缘,沉脸道:“常二爷”
常季礼怒气冲冲地一挥手:“去!添什么乱?没看见正吵架吗?”语声乍止,回头朝两人尴尬地赔着笑:“是苏大人啊,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没眼色的小伙计。啊,苏大人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苏志鹄:……
厅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上哪来的小伙计?
苏志鹄被常季礼气得情绪都不连贯了,仔细回忆了下,才想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还是请常公子出来相见……”
常季礼搁下笔,拂了扶酸痛的腰,干脆一甩袖蹲了下来,活像只坐岸望水的鸭子,语声沉痛道: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苏大人您不是外人,我就跟大人您明说了吧真病了!”
抬起袖子蘸了蘸眼睛,诉起苦来:“大人您说我容易吗?又不是亲爹又不是亲儿子,那头都要赔着小心。出门前老爷子拎着我的耳朵千交代万嘱咐,说我要是不把那个小妖女解决掉,我就甭想回去了。
堂叔那也是叔啊,我顾念着叔侄之情,我没给他下狠手,只是把那小妖女给轰走了,我担了多大的压力啊我,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跟我翻脸呜呜。”
秋棠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常二爷,有话就好好说话,您怎么又哭起来了?”
就算要哭好歹见点真章吧,老这么假干哭是什么意思?
“我伤心啊。”常季礼又抹了把脸:“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
“噗”苏志鹄刚含下去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出身书香门第的苏二爷这回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咳咳,常二爷,好歹是做长辈的人……”
言语粗俗!有辱斯文!
派出去打探的寺丞回来了,派去搜查的兵丁也回来了,众口一词:穆典可确实不在怀仁堂了。
苏志鹄虽说不甘心,到底还是信了。于情于理,常季礼都不会包庇穆典可,常家堡可是比他们更想清除这个心腹大患。
他也是受够常季礼了,客套话都省下了,直接起身告辞。
“好走,好走。”常季礼笑着拱手:“我送送二位大人?”
“不用。”苏志鹄和秋棠异口同声道,连摆手的动作都出奇一致。
苏志鹄咳了一下,掩饰尴尬:“常二爷要务在身,还是正事要紧。平瘟赈灾大事,任重道远啊。”
“名枷利锁啊,”望着苏志鹄与秋棠并肩撑伞去的背影,常季礼感慨地摇了摇头:“苏氏一向清高,也卷到这起子乌糟事里头了。跟金家还是亲家呢。”
“不光是为了名利,”凌涪淡淡说道:“是为自保。”
方显没有直接言明,但意思再明了不过了。方卿言从中周璇,刘颛已经不打算追究穆典可,反而想拉拢她为己所用。
可是苏家往宫里送了一位嫡女之后,苏志鹄就带着缉人的圣旨来了。
看来金雁尘去了建康,苏家的日子不好过了。
否则何至于出这种昏招这不是明白地告诉世人,他苏氏心虚了么?
“自保?”常季礼不解道:“这我就不懂了。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下命令的是皇帝,带兵围杀的容翊,那方容两家都不着急,他一个看热闹的瞎折腾个什么?再说那金采墨不还好端端地活着呢,亲姑姑亲侄子,亲姨母亲外甥女的,以后还走动不走动了?”
“啊”常季礼忽地一拍大腿,一脸发现了什么大不了事情的表情:“老凌啊,你发现什么不对劲没有?金家灭门后,金怜音和金知格都死在了夫家,怎么偏偏金采墨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什么表情……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凌涪所知道的,足以让才名远播的金七xiao姐身败名裂,让世代清贵的建康苏家门楣泼污,一族蒙羞。
在清水镇那家小小的客栈里,德高望重的“鹤师”之女黄凤羚为了取信穆典可,换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
金震岳死于苏家的墨香之毒。
而这盒摧毁金家满门的“墨香”毒,是由金采墨亲自送到了穆沧平手上金采墨苦苦地爱恋着自己的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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