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态度十分强硬,语调铿锵,砸到常千佛这里却是没什么回应。娃
“典可病了。”常千佛旧调重弹,神态里的不卑不亢让穆子焱只想照着那张看似无害的脸给一拳头。
同在洛阳,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当然清楚,眼前这个人,常家堡的公子爷,同所有的从那座依山堡里渡水而出的人一样,比他们表面看起来的要难缠多了。
然而常千佛接下来的话却让穆子焱的眉头锁了起来:“她中毒至深,九死一生,根基俱废。至少现在,我不能让你把她带走。”
穆子焱猛然想起,方才在驿站外,自己一撒手后,穆典可那踉跄不稳的步态,孱弱至斯,足见常千佛并没有说谎,至少不全在骗他。
“谁下的毒?”他眯起眼,嗓子眼里迸着杀气。
“你父亲。”常千佛依旧语调平缓,“他要毒杀的人,是金雁尘,典可把毒气引到了自己身上。”
穆子焱眉头拧得愈重,一丝纠结神情自眼底一闪而逝,余下便尽是探究与费解了。
他一点都不惊讶穆典可会舍命救金雁尘。这两人的感情有多深厚,金穆两家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便是金雁尘后来悔婚另娶,他与穆典可始终还是在一起战斗,根缠叶连这么多年,岂是说断就断了的。
他所震惊的,常千佛身为常家堡的少堡主,在谈及自己将娶的女人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舍生忘死这种没有人能坦然接受的事情时,所表现出的态度……似乎并不那么介怀?
“典可说,人这一生,不会只爱一个人。而金雁尘,现如今于她而言,是最亲的亲人。”
似是为了回应穆子焱的疑惑,常千佛淡淡说道:“我信典可。我只要她活着,在我身边,于愿足矣。”
穆子焱性情豪烈,打从心底里看不惯常千佛这种春风细雨的温吞做派。又或是因他从小就追崇金雁尘的缘故,见过了那等慷慨惊艳的男儿,便觉得举世庸才,再没哪个配得上自家聪慧伶俐的妹子。
但现在,他明白了穆典可。
穆典可不是傻子。她愿意放下骄傲,折了身段,去接受来自常家堡的敌对和羞辱;敢孑然一身,不畏生死,踏上一段坎坷难测,不知去向的险途。大约便是眼前这个叫常千佛的男人,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我还那句话,你要娶她可以,进常家堡不行。”穆子焱毫不让步,只是语气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不再如先前那般强横。
“无论如何,三公子你今日带不走她。”常千佛语气客客气气的,并未打算同这位未来三舅哥翻脸:“此事我们日后再谈。今日约三公子前来,是为了一件更要紧的事;令兄穆子建,令妹穆月庭,俱被瞿涯擒了。”
荡荒刀“咄”一声落地,破土扎地足有一尺,“瞿涯?”
穆子焱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金雁尘要擒穆子建和穆月庭,何必要派瞿涯?瞿涯一代宗师,自有傲骨,显然不是胁人子女的最佳人选。
而且金雁尘应该清楚,他与穆沧平实力悬殊,拿住穆子建与穆月庭,非但成为不了他的护身符,反而极有可能是一张催命符。
“我老爹干了什么?”他极不愿意朝这个方向去想,但到底还是想到了。
“他抓住了金雁尘的妻子——瞿玉儿。”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又消一个黄昏。
瞿玉儿倚着旧损的窗牖,如从前许多个日子一样,静静地看着光阴随日色流走,手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那只从长安带出来的布老虎。
天边满映澄霞色,飞鸟投林,远村红树夕阳里,很美!只是不如大漠的夕照来得壮阔。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尘,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光景。
那时阿娘和姐姐已经去世了,阿爹为了保护她,不得不把她关在在一座石头围砌的院子里,日日派人严密看守。
巨石砌起的围墙很高,她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看见的天空是四方的。
阿爹终是不愿意看到她郁郁寡欢,会尽可能抽空来看她,或是陪她踢毽子荡秋千,极偶尔的时候,也会带她去戈壁滩上跑马,去看牛羊成群地在草地上徜徉,去采一丢进嘴里就会化掉的野葡萄。
那天他们跑了很远的路,去珠勒都斯草原上看落日。
在那片草原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通天河”。运气好的时候,能同时在河面上看见九个太阳。
只是在后来,她才想明白,阿爹在带她去看太阳之前,一定独自去探察过许多回,才会让她那样容易地,在刚刚好的时间找到最准确的位置,一眼就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着的九个金色的太阳。
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在她最开心的时候出现在九个太阳的尽头,沐着一身红彤彤的霞光,逆光缓缓行来。
不知是那天的夕阳太美,还是驼铃声太脆,迷醉了她的心魄。
她不知道原来杀戮也可以那样美。
数不清的黑影从沙丘里突兀冒出,扬起漫天的黄沙,将骆驼围在中央。她还来不及高声示警,就见少年踩着驼峰高高地跃起,反手拔出背后的长刀,姿势是那样地昂扬矫健,像舞蹈,落下却是身首分离。
她见过大漠上的勇士,在获得胜利后,会向天挥舞着他们的臂膀,大声欢呼,向上天,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勇敢和喜悦。
可是少年只是沉默着。
他应当是认识阿爹的,大漠上勇士都惧怕阿爹。可少年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疲倦地坐在沙地上。他将那把沾满了人血的大刀插在脚下,背靠骆驼坐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阿爹催着她离去,她回头看去,还看到那一个人,一只骆驼,定在血红色的天地瀚沙间,孤零零地,一动不动。
她在很久以后,才读懂他神情里的痛与孤独。
也是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一日他久久看着的,是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夕阳渐渐地铺进窗来,染红了窗棂,映着她的深目,高鼻梁,美且柔和。
她又轻轻地哼唱起来:“瀚海万里郎行,天高云黯目断……”
韩荦钧在院中劈柴。
噼啪断柴声和着略微沙哑的歌声,有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协调,“……心长焰短捻烛,路穷翅远望雁……何日跃马归来,认得迎门笑浅?”
韩荦钧抬起头,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纵使眼前一片昏糊,他依然隔着那一片雾一样的白,看清了雷隐那张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得脸。
“盟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