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耳根子烫红,不想让徐攸南瞧见了,遂将剩下半边脸又往常千佛身后隐了隐。
常千佛倒是坦然受了,说道“有劳长老亲自接应了。”
语毕一拳砸出。
要说徐攸南也是个人精,居然早就防着常千佛有这一手,身子遽然后仰,足尖拖地,往后一滑数尺,愣是将这又疾又猛的一记拳给躲了过去。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徐攸南阔袖临风,高高踮足站着,笑得十足挑衅“常公子好气性。”
穆典可人都懵了,慌不迭拖住正要追出去的常千佛,听徐攸南还在那煽风点火,一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即调转呛头对准常千佛“你跟他这号人计较什么呀?他嘴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手指隔衣覆着常千佛昨日里叫穆沧平刺出来的伤口,既是不敢用力,众目睽睽又不好揭开衣服来验看伤口,气急心疼,将他推攘一把“你不疼的啊?”
常千佛当然疼。
穆沧平的剑利,刺出伤口扁平而薄,不会像其它剑伤动辄血流不止,但是伤口深,一经扯动,可谓是疼进了髓,顷刻额头上已冒出冷汗。
仍自盯着徐攸南看,晦暗不明的眸子里翻着腾腾怒意。
“这事怪不着我,”徐攸南摊手道“主意是她自个儿拿的,引气诀是你二叔给的。我就是个跑腿的。”
常千佛哪里会信他,“我二叔那里我自会去要说法,你也脱不了干系。”
穆典可这才迟钝地明悟了原来常千佛还牢记着她给金雁尘渡气引毒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来,两人嬉皮笑闹,全无芥蒂,她还以为他早就忘了。
想到这里,不免心虚,将螓首垂下。
倒是一向寡言的良庆开了口“眼下还有要事在身,依属下之见,公子爷不如此事放一放,恩怨容后再断。”
转向徐攸南,做了请的动作“烦请徐长老带路。”
良庆给了台阶,双方当然顺着下了。
常千佛虽然气恨,也不是不顾大局之人,既是来相助友之的,伤了徐攸南,难免旁生枝节。
那件事实在叫他怕得很、恼得很,余怒未消,挣了两下,臂膀叫穆典可死死抱着,也就作罢。
徐攸南是那个要挨打的人,当然蹿得快,一眨眼就上了十余级台阶,站在高处冲几人摇手“各位贵客请随我来。”
穆典可看徐攸南做作的样子就恼火,但此时气氛紧张,她也不敢有所动作,只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常千佛,生怕他一冲动又打起来。
几人顺着蜿蜒的石道往上攀走,转过半道山体,良庆忽然停下来,驻足往回望去。
此时月已行至中天。
直插在山腰上的一整面的黑色石壁反着冷白月光,斑斑驳驳的,像一面陷在黏稠墨料里的镜子,染了厚薄不匀的墨渍,或明或晦,驳杂不一。
镜子中央有一道竖向的裂痕,线条异乎寻常地笔直清晰。
仔细看清,却是山体里开了一道缝,将将是一人肩宽,月光照进出不来,便在平滑如镜的铮亮石壁上显出一道深黑的墨线。
而在最初三人迎着那面石壁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这道裂缝。
乃是因为,其时月踞西天,并未升至高位。几人向西而行,背着月的一整面石壁无光黯淡,看不分明,自然就瞧不出还有一条裂缝的存在。
徐攸南正是利用这一点,早早地藏身石壁,只等着几人走近,突然从石缝里飘出来吓人。
良庆想通了原委,即掉头继续上行。
他生就一张严肃脸,不苟言笑惯了的,所以穆典可也从良庆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很丢人。
得有多无聊的人,才会想到干这种事,偏那人她还认识,还关系匪浅。
大约是因为常千佛这个公认的好脾气罕见发了怒,接下来这一路,几人都好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只是穆典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可是徐攸南啊。他老人家嘴皮子兴起,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心情。
徐攸南一沉默,那准就没好事。
入口是一个开在梯道尽头的极狭洞口,左右延展开去,是长长望不到尽头的石垒。
几个明宫弟子执着弓,在石垒上来回巡走,看见穆典可一行远远来,即恭敬地弯腰执礼。
从前识得穆典可的明宫弟子倒不多,然自入中原,她需频繁地抛头露面,也不能如往常那样戴笠披纱,各宫弟子多对她的样貌已不陌生了。
穆典可点点头,率先穿洞入了。
徐攸南垂手候立在门洞边,等穆典可完全进了,才一弯腰跟上。
在下手们面前,他一向将这些虚礼做得很足。
石垒后面的景象与山中其它地方大不相同。虽说也是石碓怪立,斗大乱石满地滚,但毕竟有了花,有树,也就有了富有生命气息的鸣虫栖鸟。
穆典可眼尖,一看到了隐在树后的白色幡子。
徐攸南此时已顿足转身,看着穆典可正色道“小四儿,千羽走了。”
说起来,穆典可觉得自己是个顶顶无情的人。
与千羽做了好几年的师徒,其实并没有什么情分。
是后来回了中原,遇着常千佛,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一颗石头般冷硬的心始捂得暖软了些,才渐重拾一些人世间的人情滋味。
会恻隐,会留恋,也学会感恩。
师徒之间不再只是冷冰冰的授技与学艺,开始变得融洽与温暖起来,偏在这时候,千羽就猝不及防地走了。
见了最后一面,她亲自拿过悬在床尾的白布,将千羽的头面盖了,独自一人又默默地在床头坐了一会,起身走出去。
见常千佛还在门口站着,她抬起袖子将眼睛擦了擦。
擦也擦不净,眼睫毛湿黏黏地胶成一条条。常千佛一言不发地张开手,她投了进去,眼眶红红地抱住他,亦不说话。
两人相拥立在夜间略有些萧凉的山风里,久久地,穆典可终于哽了一声。
安顿穆典可睡着以后,常千佛动身去找了徐攸南。
“留了什么话?”
甫一拉开门,徐攸南还以为常千佛是来找自己打架的,听他问起千羽临终事,不由得深感讶异,“常公子何以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