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的事,让她去查吧。”徐攸南说道。
长老不笑时,比笑时好看。
檀郎,美于仪表、望之心悦的郎君。
倘若这样一个人,他还有看尽世事的沧桑阅历,有见人所不能见的智慧,确是一个令人心动神折的存在。
“正好是个好机会,带着她,由浅入深、将那条心路再回溯一遍。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徐攸南的嗓音沉得不同往常,有一种的莫名的感伤在其间。
“你须知,这世上的人与人无论怎么亲密,始终是两个人。固然你视她如命、愿竭所有护她爱她,恰如阳光雨露,能予她一时之欢;但决定最终开花与否、结果与否的,是她自己心里的那片土壤。
情是别人给的,可来可去;还会教人彷徨。
只有自己心里的那片土肥沃了,方能够做到风和日丽花开好,风雨如晦安如磐。这才是她立命安身的根本。”
徐攸南转过头,幽深的眼攫住常千佛的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常千佛弯腰拱手。
无论徐攸南是否别有目的,他说的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为了穆典可好。
穆典可愿意同他去洛阳,于金雁尘和徐攸南而言,是个结束;而对于他和穆典可自己来说,只是个开始。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无数艰难险阻横在前面,有漫长的一生要度过。
如果穆典可始终不能化去自己的心结,那么即使他愿意倾尽全力护她静好,她也会因为忧心彷徨而患得患失,无法获得内心真正的安宁。
“要怎么做,得你自己去琢磨。”
徐攸南复望着九天上圆月,沉吟道:“……我也可以帮你。前些日子,实在闲得无事,我想起许多往事,便记述下来,想着你兴许用得上。”
来了。
常千佛问道:“长老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反应倒教徐攸南意外,他笑了一下,感慨又自嘲:“看来她没少同你说我的坏话。没错,我的确也是有条件的,这于你并不难。”
他的手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是内心极度不定的表现。
“小六他至今以为,他所中的丹鹤剧毒是你替他解了。你为此付出了不能健康长寿的代价,提出的条件是把小四儿带走。
……他暂时信了。我希望你帮我把这个谎圆下去。”
常千佛朗朗剑眉扭紧作一团,他见徐攸南望月肃然,神色里并无玩笑的意思,方才信自己听到的竟是真的。
世上怎会有这等无耻之人?
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为叫自己安心,什么样的谎言都撰得出来。
“凭什么?”
他压抑着难平的胸臆,沉声质问道:“凭什么典可为他差点丢了命,最后却只配作为一个条件被赠来送去。就凭金雁尘那颗心格外地金贵与脆弱吗?”
“是没有意义。”
徐攸南说道:“知道真相,他又能做些什么?是报答救命的恩情,还是弥补情感的亏欠?小四儿不要了,你也不容许。”
“这是两回事。”常千佛沉怒隐隐,“你当初就是用这些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骗得典可压针压针入姑苏的吧?”
“何必执着这些旧事。”徐攸南道:“他忘情,你带走小四儿,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有你欢喜!”
常千佛此时愤怒终于压不住,吼道:“只有你和金雁尘,你们欢喜!”
他颈上血管暴凸,眼中翻腾着怒意:“凭什么金雁尘作践了她,最后还想求一个心安理得?!”
他一拳冲了出去。
这回徐攸南没躲过,也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躲。
“喀”一声,他的左颧骨陷了下去,整个人飞出,撞在院中那棵瘦梨树上。
徐攸南心甘情愿地给常千佛揍了一拳,并不代表他做出了妥协。相反,他迅速地翻坐起,用比常千佛更大的声音吼了出来:“还有小四儿!”
他像一只护崽的母兽,眼神凶狠如狼,瞪着常千佛狠狠地说道:“你去问问小四儿,问问她想不想让金雁尘知道?有个屁用!”
最终两个人都没有让步。
常千佛不是徐攸南说的那种识时务的人,他要带穆典可走,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并不需要金雁尘的施予。
尤其是在抹杀穆典可一切付出的前提下。
徐攸南也是真豁得出这张脸,常千佛不松口,他就死赖在地上不起。
自然常千佛也就拿不到那本书。
常千佛跟徐攸南耗缠了半柱香的功夫后,也明白了,跟徐攸南讲道理是没用的。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手段。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进屋将徐攸南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还真让他把那本抄写回忆录找了出来。
书封用织花的绫布裱了面,很用心地做了装订,一手行书更是飘逸如流水,连行缀下,叫人赏心悦目。
偏记录的,却是最最惨痛与不堪回首的往事。
常千佛卷着那本手稿在掌心,只觉得它比火烫,比冰刺骨,又好似沉铁重千钧,简直握不稳。
他在一地狼藉的石室里站了许久,人才不抖得那么厉害。走出去,徐攸南仍坐在地上,左脸高高肿起,冲他叫:“你这是明抢!明抢!你这个贼!”
今天晚上,两人都表现得有点不像自己,一个冲动暴躁,一个则完全不要风度。
你来我往,像一对放开了掐架的村夫俗汉。
常千佛毫不客气地回应徐攸南:“贼比赖敞亮,有本事你坐一夜不起来。”
徐攸南立马就跳了起来,拍拍屁股回屋去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难得从徐攸南嘴里听到这么粗俗的字眼。
常千佛人也打了,书也拿到手了,堵在胸口的一团恶气这才稍微消了些。把书稿塞进怀里,贴里衣放着——穆典可睡眠浅,别回去让她看到这东西。
此时已到了后半夜,斜月东沉去。
山风吹动满天的皎月光,摇动怪石的影子,深一道浅一道。
还有一道影子不属于山石,被斜月拉得又直又长,是人影。
常千佛逆着地上高大的影子看回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一块巨大山石后的金雁尘。
他还是惯常着黑,长衫的颜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黑石不动,他也不动,定定地看着远处石屋里一星微弱的灯火。
许是夜风太萧寒,他忽然身子一弓,剧烈一声咳了出来,但立刻就手掌握,拳掩在了口鼻处,将咳嗽声低低地压了下去。
看得出他很是紧张,往石屋的方向看去,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常千佛忽然想起徐攸南的话来。
——“既然失去已经令他足够痛苦,为什么还非要让他知道,那个他再也得不到的人,曾经为他做了什么?”
夜阑人寂静。
除了夜间巡视的弟子,整座荒山上,大概就只有金雁尘和常千佛两个未眠的人在外面走动了。
平地上并没有像样的路,不过是走的人多了,把风化的碎石渣踩平,形成一道道宽窄不一默认的石子径。
两条路,同样的东西向,一直纠缠,也没相遇过。
离得最远的时候有五六丈;到了中间,便如水流遇到了险隘,堪堪只相隔一丈;然后,又远远地分开了。
两个各怀心思的男人,便在这样的两条路上相向而行,而后在那最窄的关口,错肩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个人都看见了对方,又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只是在错身前一瞬,两人如约定好的同时抬头,平静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各自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