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王雱这样,章敦都觉着奇怪,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痨病鬼,为何如此热衷于替他爹争权夺利呢?他实在理解不了,王雱对王安石的那种狂热崇拜……
待呼吸平缓下来,王雱擦净嘴道:“我是不会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得立个大功,压倒文彦博。”
“压倒文彦博,有可能么?”章敦松口气,却不信道。
“时至今**还不相信,没什么不可能吗?”王雱哂笑道:“殿下快要回来了,我和他的私交,仅次于陈仲方,这是文彦博没法比的。”
“这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么。”章敦点点头道:“何况以文相公的身份,怎么可能和殿下有私交呢?”顿一下道:“不过,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是的,但若是我们再立个一举定乾坤的大功劳呢?”王雱有些不屑道:“一直以来,陈仲方总是见招拆招,被动挨打。不仅让人憋气,而且伤不到敌人分毫。”
“是啊,仲方有勇有谋,实乃罕见之才,可就是太过君子,”章敦深表赞同道:“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就是太在乎小节了。”说着笑笑道:“听说是他娘子时常相劝的结果。”
“哼,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的。”王雱冷哼一声道:“之前局势未明,我还不敢投入的太深,这次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
“你打算怎么干?”虽然章敦也自诩英才,虽然王雱还不到二十岁,但他总是不自觉被这个年轻人所感染,所领导……虽然事后总是甚以为耻。
“你想过一个问题没?”王雱定定望着他道:“为何朝中百官,几乎一边倒的支持赵宗实?甚至连韩琦那种老鬼,都为他赤膊上阵?难道真是所谓的人格魅力?”
“不过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有个屁人格魅力。”章敦不屑道:“还不是他那死鬼老爹,几十年来替他结下的人脉?”
“哈哈哈……”王雱张狂的笑起来,捂住嘴又是一阵咳嗽道:“想不到这样拙劣的谎话,连章子厚都能骗过!”
“你注意点身体。”章敦有些不悦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什么是人脉?在官场来说,无非就是五同。”王雱缓缓屈指道:“同乡、同窗、同科、同事、同亲。你看他赵允让能用哪一条跟百官拉上关系?”
“这……”章敦不禁皱眉道:“或许他有别的方法也说不定?”
“聪明!”王雱拊掌笑道:“他用的是阴私之法!”
“阴私之法?”
“对,专靠见不得光的事情来拉关系。”王雱轻声道:“你不得不佩服赵允让那份坚忍。从四十年前开始,他就在默默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年轻的和赋闲的官员跑官……”
“哦……”章敦何等人才,顿时眼前一亮道:“这确实是个办法。”比起明清来,在大宋朝当官是很难往上爬的。在明清,进士榜下即用,便从七品做起。而宋朝的进士释褐后,除了前五名外,都是没有品级的,要先在基层实习三年,三年后高才者可以报名馆阁试,走上一条清贵之路,但绝大多数官员,要从从八品甚至九品开始,三年一磨勘,没有错才能晋升。
也就是说,一个正牌进士,顺风顺水,要用十二年才能升到正七品。但这十二年里,谁也不敢保证一点错不犯,一旦被御史盯上,轻则降级处置,重则罢官回家,所以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大富大贵。
事实上,低级官员的俸禄待遇都很是微薄,只能勉强度日而已。而赵允让当年最爱做的,就是接济年轻官员,并积极帮他们打通关系,使他们能尽早上任……别忘了大宋朝的冗官问题,你考上了进士还好说,要是九经、三史、学究、明经、明法之类的科目出身,那就等着排队吧。
若是没有关系打点的话,可能等上十年也轮不到你来做官。
结果赵允让当年,帮助了大量的散官上岗。他还帮助很多年轻官员,摆平了处分,使他们免于降级甚至罢官。后来随着他的能力越来越强,也帮着很多人谋到了肥缺,或者易于升迁的位子。
因为和他往来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且打着诗会文会的幌子,所以赵允让的这些举动,非但没有被说成居心叵测,刁买人心,反而被视为古道热肠,扶持后进之举。因为人们都会下意识的认为,在这些低级官员身上投资,可能几十年都看不到回报,所以才不疑有他。
但赵允让就是在为几十年后做准备,他自己是没指望了,而当时赵祯才十岁,再当几十年皇帝都不成问题……当然也可能一开始,他真是为了派遣郁闷,才会混迹于士子文人之中,一是为了解闷,二是为了给子孙结些善缘,才会去帮助那些年轻官员的。
但当他发现赵祯竟也像赵恒那样子嗣艰难时,动机便不纯了。尤其是赵宗实被接进宫里后,赵允让更是将此当作毕生的事业来做。他不知道投入了多少金钱和精力,建立起了一条畅通的买官、跑官、以及摆平各种麻烦的灰色渠道。数不清的年轻官员通过这条渠道,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初受惠于他的年轻官员,只要能熬到今天的,都是朝廷和地方的台宪大吏,他当日种下的树苗,终于长成了大片的森林!
~~~~~~~~~~~~~~~~~~~~~~~~~~~~
“你到底要给我讲一个怎样的故事?”章敦有些不耐烦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么?”
“如果赵允让只做了这些,我们倒也无可奈何。”王雱轻咳几声道:“但是他帮助这些人的动机,本来就不纯,担心他们将来腾达后翻脸不认人……”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将当初帮助这些官员的过程,一笔笔记录下来,比如找了什么人,花了多少钱、送了什么样的礼,才帮你求到这个官;比如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打通关节,帮你把麻烦一笔勾销……什么行贿、包庇、隐瞒、伪造之类的手段,全都详详细细的记录在案!”
“他像吏部给官员建档一样,给每个人都造了册,一人一本,记录详实。哦对了,还起了个名字叫‘转运簿’,意思是这上面的官员,靠着它时来运转,但它也能让他们功败垂成!”
“啊!”以章敦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都不禁毛骨悚然……赵允让的心机之重、毅力之大,恐怕史上都是罕见的吧?!
接下来就不用多说了。赵允让当初帮助的手段见不得光,这些问题说大不大,但那些当初受惠于他,如今又屹立朝堂的官员,如今各有门路,又各有对头,谁愿意授人以柄,断送辛苦打拼几十年的仕途?
所以说转运簿一出,真是无往不利,谁都得乖乖听话!
更妙的是,因为怕的就是事情泄露,所以所有当事人都守口如瓶,到现在除了当事人外,竟没有几个知道的。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详细的?”章敦自然要问这个问题。
“若是这转运簿还在赵允让手里,我自然也无从得知,”王雱不禁得意道:“可惜老子英雄儿狗熊,赵允让临终前,把这东西交给了赵宗实,我就有办法知道了。”
见他不意透露关节,章敦心中不快,却也只能道:“真叫一个惊心动魄,你打算怎么办?”
“把那转运簿搞到手!”王雱一字一顿道:“你说这算不算大功一件呢?”
“当然算了!”章敦眼前一亮道:“如果让官家看到这东西,赵宗实可就万劫不复了!”说着追问道:“那东西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王雱两手一摊,见章敦面有怒色,他嘴角泛起丝丝苦笑道:“这是实话。如此要命的东西,赵宗实自然要严加保管了。我能知道有这样东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在那里,就一无所知了。”
“肯定在他府上。”章敦沉声道。
这不废话么,王雱翻了翻白眼道:“庆陵郡王府占地百亩,有一千多间屋子,你猜在哪间屋里?”
“八成是书房之类的……”章敦自个也不确定,语调越来越含糊道:“不过要是我的话,就会埋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是啊,所以瞎找是没有用的。”王雱皱眉道:“必须要想个办法,让他给咱们指指路。”
“你是说,打草惊蛇?”章敦悟性极强道。
“不错。”王雱淡淡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探出那‘转运簿’所在的位置来。”
“你可真会出难题……”章敦苦笑道。
“不是难题我找你作甚?”王雱冷冷道。
章敦却极受用道:“好,这活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