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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橘魂(1 / 1)

暮色渐浓,四野垂合,天地一片寂寥。

时近中秋,幽蓝天宇间,圆月金黄,取湫队伍在月下一路北行……

周遭静得可怕,什么声息也没有,取湫兄弟们赶车驱马,脚步扑踏着,车轴咯唧着,马匹的脖铃叮铛着,在寂静中传响,似后方也有一支人马,一路跟随着取湫队伍。兄弟们几次回头看去,后方一片虚无,银光莹莹,白白净净,什么也没有……

前方忽地腾起了一股股白烟,连着片的,弯弯曲曲飘摆着,拔地而起,徐徐上升,被夜风一吹拂,于上空汇成一大团,夜便变得幽幽茫茫,月色如水,这白烟,像在水中洒下了一把粉面。

陈叫山感到疑惑,便问手下兄弟,这是否是某种风俗讲究……顺娃叹息着说,“哪有啥子风俗哩……这一带,本来是种橘子的,今年大旱,橘树全都枯死了,怕是有人在橘树地里烧树根哩……”

近了,果真有一些人,拿着锄头,在地里一阵掏挖,而后将橘树根聚拢起来,一并烧了……

有一位妇人,扑倒在地里,将她男人的锄头把子按住,带着哭腔地喊,“娃他爹,莫再挖了,莫再挖了,咱担水再浇浇,再浇浇……兴许能活哩……”男人却像跟谁赌气似的,将妇人一下甩开,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又抡起了锄头,“活?活?活个球……我挖死你个****的,老子图啥哩,老子图你在跟前晃眼哩……眼不见心不烦……”

另一位老者,一个人在地里挖,橘树根聚拢后,点着了,跪在火堆前,连连磕头,一磕头一作揖,老泪横流,“老天爷哎,今年没指望了,啥时候才有指望啊?老天爷哎,你想收命,就把我这老骨头收去好了嘛,何苦这样作践人哩……老天爷,你心狠啊……”

陈叫山让队伍停下,走到一个橘树地里,伸手在土里掏摸一阵,拔出橘树根一看,果然枯焦若石头,在手里一折,又脆似江米条子,偶尔残存的一些叶子,指甲轻轻一捻,“呲呲呲”地,瞬间成粉末了……

陈叫山在月亮下站着,石雕般,望着一望无际的树根茬子,内心悲凉着,却也无语,除了叹息,仍是叹息……

取湫队伍选择在一处小土包下安营扎寨,这一夜,在临睡前,陈叫山要所有兄弟都来背诵龙经雨辞。于是,窝棚内外,顿时传出了“潜龙隐,地生金,万法汇,开斋门,续宜行,断离魂,净为缘,亦梵春……”的背诵声,在静夜里听来,若朗朗读书声,祈祷声,叹息声,奈何声……

此处地势平阔,大多为橘树地,偶尔于地间,零星着一些丈把高的小土包,依陈叫山之经验来看,扎寨较为安全!因而,陈叫山没有在窝棚周围布设哨卡,只令马匹车辆绕小土包停着,所有人都进窝棚歇息,惟陈叫山自己,睡在最外侧的窝棚口门板上,对内可以守着兄弟们,对外,可随时观察有无外人靠近,以防万一。

陈叫山小时候,有“滚床”的毛病,一夜睡下来,从床这头,能睡到床那头,一会儿横着睡,一会儿竖着睡,甚至还会从床上跌下来,依然不醒,继续睡。滚床的毛病,在夏天倒无所谓,到了冬天,母亲总担心陈叫山滚床,盖不好被子,着了凉,便一夜几次起来,披着衣服,来为陈叫山盖被子,将陈叫山抱放端正。如此,母亲便常常睡不好,第二天眼睛红红的,手里捏着针线,一个劲儿地打哈欠,纳鞋底时,用顶针顶针头,一不留神,针尖便将手指头戳破,血滴在了鞋底上。

父亲心硬,便说要治一治这滚床的毛病,不顾母亲百般反对,为陈叫山单独支起一个“板凳床”,板凳两侧,皆放着木盆,木盆里装满了水,并说,“晚上你就好好滚嘛,滚下来洗一澡……”

陈叫山头几回睡在板凳床上,紧张得不敢闭眼睛,身下的板凳,比自己的屁股宽不了多少,莫说翻滚,只怕稍一乱动弹,就会跌到木盆里。白天去上私塾,老是打瞌睡,挨了先生不少戒尺,屁股被打红,晚上又睡板凳床时,越发难受,越是不敢动……

后来,爷爷出面来解决此事,为陈叫山讲述关于“心念”的问题,称人若有一种心念,莫说睡在板凳上,便是睡在悬崖边上,照样呼噜连天,睡梦甜甜……人活一生,很多的事情,看似困难得很,实际上,不是事情有多困难,而是人的心念未到,心念若是到了,天大的困难,也根本难不倒人,心念若不到,哪怕一片树叶,也能将人压死!做任何事情,心念是第一,行动是第二,而成败得失,仅仅排在第三位了……

陈叫山在爷爷的教诲之下,渐渐地透悟心念之重要,变得心若明瓶盛水,无溢无洒,无浪无波,无印无痕,滚床的毛病,也荡然无存……且他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与质量,说要寅时起床,到那个点儿,自然便醒……

秋之寅时,比不得夏之寅时,时点虽已到,但四遭蓝光朦朦,并未全亮……陈叫山半睡半醒间,见一个人影,朝窝棚一步步走来,便一翻而起……

来者是一位老汉,瘦瘦的,腰里系了草绳,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光着脚。老汉起先见这里静悄悄的,窝棚里时有鼾声,转瞬间,陈叫山一翻而起,倒将老汉吓了一跳!

陈叫山将老汉打量几眼,料想老汉是讨饭的,便转身想去找点锅盔馍馍来,岂料老汉却问,“你们是取湫的吧……”陈叫山身子刚转一半,拧回来,“老伯,你怎知道我们是取湫的?”老汉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叫山和老汉坐在一个僻静处,攀谈起来……老汉说,他是个“说春客”,靠一张嘴皮子混口饭吃,四十好几了,才娶了老婆,快五十了,才老来得子。去年儿子结婚了,今年却偏偏遭上年馑,儿媳怀孕了,老伴却饿死了……

“孙孙还没面世哩,饿啊……总要吃口饭么,我那娃,面子薄得很,说出去讨饭羞人哩,媳妇肚子大着,总不能到处跑,我就出来寻吃食嘛……我饿死了不打紧,孙孙不能饿死在肚子里呀……”说到动情处,老汉倒达观得很,“老天爷,就是个小娃子脾气,跟咱藏猫猫哩,咱不跟他一般见识,由着他去,闹够了,耍够了,自己也觉得没啥闹腾了,不就对了么……”

在确认陈叫山确是前去取湫的,老汉朝陈叫山深鞠了一躬,“听说是乐州来了取湫的人,我天天都在路上看哩,今儿可算见着了……”

陈叫山便向老汉讨教此地的风俗、历史、民风等等细节,老汉本是说春的,装了一肚子的货,嘴皮子又利索,说道起来,滔滔不绝……

此地已近北山口,天地阴阳之气,经山口回转,在这里聚汇,风生气润,非常适宜橘子生长。此地所产橘子,皮薄,肉实,汁浓,瓣肥,甜中透着妙酸,乃世间罕见之好橘,自古便为贡橘,历朝历代的皇帝老儿,皆吃过这里的橘子。古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话在别处说得通,在这儿,就说不通了。

相传东汉时,此处有一人,叫唐公昉。一日,唐公昉外出,遇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称口渴,要唐公昉带他去寻水喝,唐公昉见老者年事已高,便要老者坐着歇息便可,自己从很远处端来一碗井水,送给老者喝。老者见唐公昉心善人聪,哈哈大笑,说要收唐公昉为徒……原来,老者乃得道真人,云游四方,寻找其传人,以道法造福四方……唐公昉跟随真人习得道法之后,可辨别百兽百禽之语,可观天地风云变幻之玄机,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健步如飞,数百里之外的郡府,眨眼即到,郡守大人与百姓,皆惊讶不已……

郡守大人要跟随唐公昉学道,唐公昉不好推辞,便悉心教授之,然而郡守大人天资浅薄,悟性不高,始终不得其法,反误以为唐公昉留了后手,藏着掖着,不好好教他。于是,便派出重兵,要来捉拿唐公昉一家人……

眼见兵马已过了乐州,唐公昉心急如焚,此时,真人师父再次出现,赐给唐公昉一种仙药,仙药为粉末状,撒入水中饮下,便可得道飞天。唐公昉将仙药交予家人,一同饮下,全家人便脚踏祥云,袖卷清风,飘飘然飞升九天之上。唐公昉家里的鸡和狗,喝了剩余的仙药之水,随即也飘飘然升天,仙药之水泼洒之处,连房子亦一起飘飞而起,升入九天……

由此,便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典故,此语本叙述一故事而已,并非贬义。

此地由此得了地名——升仙村。

当地人因升仙村的橘子,引以为傲,有童谣为证——“升仙村的橘子,北山口的风,长安城的马铃响叮咚,皇帝老儿犯了馋,太监急得忙敲钟……”,童谣虽是夸张,然升仙村橘子品质之佳,由此而见一斑了……

天光大亮,取湫兄弟们开始收拾窝棚,忙乎了起来……

陈叫山与老汉,望着眼前无边无尽的橘树枯枝,朽根焦土,仿佛羽化成那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上,琉璃玉盘里,盛装的升仙村蜜橘,熠熠生辉……装载蜜橘的人马车队,在北山弯弯山道上,蜿蜒而行……唐公昉长袖飘飘,在七彩祥云间,翩然而动……果实累累的橘树前,丰收的橘农,以手摘,以剪刀剪,一筐一簸的橘子,在橘农的笑容间,金光四溢……年馑岁月,饿殍遍野,白骨累累,恸哭声声,老墓新坟,迭迭布列……孩子们的童谣,一声声在这方土地上,悠悠回响,穿云破风,直升九天,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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