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的第一天有些不欢而散,之后几天的工作逐渐繁忙起来,但两个人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拉坯是个需要全神贯注的活计,把软成一滩的泥坯放在转板上拉成一个个圆滚滚的碗型,没有几年的学习功夫是做不来的。
云瑞来到青叶村最先学的就是这个,几年下来,手艺逐渐趋于稳定,做出来的碗规整圆润,碟子也都平整光滑。他和顾长生忙着把坯子都拉出形状,那边顾昕慈则带着弟弟满后山砍树拾柴火。
烧窑要连续不断持续七八天的功夫,如果柴火跟不上,那之前的所有功夫都算浪费了。
就这样十几天匆匆而过,一转眼四月中旬便到来了,就在谷雨前夕,一场倒春寒不期而至,给地里的庄稼降下了新春的第一道雨露。
因着天气转凉,章安晴又有些咳嗽上了,顾家晚上一同吃饭,顾长生见妻子脸色有些苍白,躲到厨房里跟女儿嘀咕:“这乍暖还寒的天是最易得病的,我听瑞哥说他娘这几日也不大好了,囡囡,不如你明天去镇上一趟,请了小姚大夫过来看看。”
虽说并不喜欢云瑞曾经的身世过往,但顾长生到底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见他惦记母亲的身体,顾长生回家看到妻子也不大好,便更有些忧心。
这一次开窑的定金收的很足,请来小姚大夫把两位夫人都瞧瞧,也是应该的。
顾昕慈好几日没见着云瑞,猛然听到父亲提他名字,心里一下子仿佛煮开了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
她脑子里有些乱,愣了好久之后,才道:“好,我顺便带些新挖的青笋去,前月小姚大夫允小毅在姚金堂做活,到底是帮了咱们家的忙。”
顾长生心思可没女儿这样细,听她这样说忙赞道:“还是你聪明哩,爹可想不到这样周到,你看着办就好了。”
第二日早上,顾昕慈照例带着顾弘毅上山砍柴,他们两个力气不大,干一天比不上云瑞半天的活计,但总不能在家闲着,能拾多少是多少。最后柴火不够了,还可以从集市上买,倒也不贵。
早晨的后山飘着浅浅的雾气,翠绿的青竹在这雾中若隐若现,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顾弘毅跟在姐姐身后麻利地用弯刀砍着竹笋,等到挖了小半筐,才抬头擦了擦汗:“姐,你记得帮我跟小姚大夫问声好,娘这几天不大好,我下午留在家里陪她。”
顾昕慈正用柴刀砍一棵小一点的树,闻言也直起腰身,长长舒了口气:“我知道啦,你都讲了好几次了,姐姐忘不了的。”
“因为小姚大夫是好人。”顾弘毅红着脸,小声嘀咕一句。
“咱们两个实在不是砍柴的料,这忙活一天也就这一捆的量,真是……”顾昕慈看着脚边带着晨露的柴火,不由说道。
顾弘毅看着姐姐细瘦的肩膀,心中小算盘又打了起来,他晚上可是跟爹妈一个屋睡觉,两位老人家晚上念叨什么,他多少都知道一些。
自从他们话题里多了云瑞之后,顾弘毅也开始动了这个念头。
顾弘毅一直很崇拜云瑞,他年纪轻轻就肩负起照顾母亲的重担,不仅能读书识字,还会很多门手艺,更重要的是,他为人诚恳厚道,是个顶好的人。
如果这样的人入赘他家,他是万般愿意的。这几日他偷偷观察,觉得姐姐心里可能有云大哥这个人,而云大哥也并不是不喜欢他姐姐,那既然两个人都有好感,为何不把事情说清楚,把亲事早早定下来?
顾弘毅到底年少,他对于村里那些碎嘴说他姐姐的坏话十分讨厌,可家里人都管着他不让他起冲突,所以这些年来,对于姐姐的内疚和那些长舌妇的憎恶与日俱增,如今可算有个好人品能让姐姐扬眉吐气,顾弘毅心里自然是非常赞同的。
这样想着,顾弘毅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他接下姐姐的话茬:“要是云大哥在,一天能砍一担柴哩,等以后他来帮家里砍柴,姐姐就不用发愁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顾昕慈皱起眉头,转身瞪了一眼弟弟:“你胡说什么,小小年纪竟想些有的没的,仔细我回去告诉爹爹,狠狠揍你一顿。”
顾弘毅被姐姐训斥一顿,心里有些委屈,他低声反驳道:“姐姐,云大哥跟你多般配,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他,不如回去直接跟爹娘讲了,你们……”
“弘毅!”顾昕慈厉声打断弟弟的话,她转过身去,不叫弟弟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小毅,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我跟你云大哥,我们不合适。”
虽说并没有看到姐姐的表情,但光凭声音顾弘毅也知道自己惹姐姐伤心了,他忙跑过去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声说:“姐,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他知道姐姐不愿意讲的事情无论谁问都是问不出来的,见她这样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上午都努力作怪逗姐姐高兴,两姐弟终于在回家的路上和好如初。
中午顾昕慈让弟弟去窑坊送饭,自己则陪着母亲用过午膳,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换上许久不穿的男式长衫,见外面天色有些阴沉,她又带了一件带兜帽的长斗篷,这才背着小半框竹笋出门。
她经年累月干活,这点重量倒也不太沉。
只是她刚从偏房出来,打头就看到云瑞正挑着盛满水的木桶从她家大门进来,顾昕慈一愣,忙闪开身让他进来。
云瑞见她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便主动解释一句:“刚小毅说家里水快吃完了,我刚好回家做饭,回来便顺路打了水。”
他说完,也不在意顾昕慈到底回不回应,只闷闷走到她家的水缸旁,轻手轻脚往里面蓄水。
这个时候章安晴一般在午歇,云瑞倒是真很细心。
顾昕慈家里是有水井的,可云瑞家没有,他怕自己空手上门打水惹人说话,便从自己家里担了水往顾家走,即便是有村人碰见,也会以为他是为了窑坊取水的。
这样一想,顾昕慈心里又不知道为何热了起来。明明这个人的行事做派都似乎在努力跟她撇清关系,可实际上,却这样体贴入微,不叫外人说她半点错处。
这到底是无情,抑或是多情?顾昕慈分辨不出来,也不想再继续这样摇摆不定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正认真干活的云瑞,低声说一句:“谢谢你。”
云瑞手里动作不停,却还是回她一句:“顾妹子,太客气了。”
顾昕慈没回话,她站在门边看云瑞把水续完,又看他沉默地挑起扁担走出她家的大门,半盏茶的功夫两个人未再交谈。
等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窑坊的小路上,顾昕慈才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紧了紧肩上的竹筐往镇里走去。
这一日虽说倒春寒,但到底比冬日时进城要方便得多,半个时辰后顾昕慈已经来到姚金堂的大门前,她看着姚金堂里忙忙碌碌的景象,心里感叹着这时节到底易病。
她踏进门去,一眼就看到正在堂里坐诊的小姚大夫,见他跟前排了很长一串队伍,却还是笑容温柔和善,觉得他真是越来越有老姚大夫的风范了。
一个年轻的小药童见她站在这里发呆,忙过来问她有何需要。
顾昕慈指了指小姚大夫,正巧见他身前的病患起身走人,于是赶忙走过去:“小姚大夫,许久不见,这几日可忙?”
姚雁宇抬头,见是顾昕慈,于是笑容越发和善起来:“小顾当家,还真是许久不见,是否令慈身体抱恙?”
顾昕慈点点头,也笑着答:“这几日天气有些冷,家母有些咳嗽,小姚大夫明日可有空,我想请你家去看看她。”
她说完,想到顾长生的嘱托,忙又道:“哦,还有云大哥家的婶娘,也有些不大好了,您一块去看看吧。”
姚雁宇听罢点点头,扭头跟站在他身后的小药童确认一下时间,好半天才说:“我明日上午得空,大概早膳过后就会过去,今日你回去给令慈煮点梨汤,先暂时压压嗓子。”
姚雁宇虽说看起来温文尔雅,但于治病救人一道却从不拖泥带水,无论天色如何,只要有病人来请上门,他是从来都不推辞的。
顾昕慈见他答应的这样痛快,心中十分高兴,忙把背后的竹筐解下来,递给那小药童:“小姚大夫,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最近春笋正是时节,挖两个给你尝尝鲜。”
姚雁宇自是不肯要的,顾昕慈见他要摇头,忙把准备好的话讲出:“这是小毅一番心意,前阵子托您照顾他,我们阖家上下都很感激。”
既然是小孩子的心意,姚雁宇也不好推辞了,只好笑着接过:“小顾当家,你这样客气什么,小毅是个好孩子,以后他如果不嫌弃,也可来我这里做工,我是随时欢迎的。”
他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难得了,顾昕慈忙又仔细谢了他好几句,这才放心离开。
既然许久不来镇里,顾昕慈自然想多买些什物回去,正巧家里画瓷的毛笔已经有些残旧,于是顾昕慈调转脚步,直接往经常买画具的墨风斋走去。
她刚走到墨风斋门口,抬头就见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从那铺子里面走出来,顾昕慈愣神的功夫,便被那人先打了招呼:“小顾当家,今日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