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撞进锅屋，看到妈妈正在水气腾腾的灶台前忙碌，恍若电视剧里腾云驾雾的神仙一般。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好笑儿，没有吱声，自在灶膛前坐下，添了一把稻草，对妈妈道：“后面三大爷家跟胡家打起来了！”
妈妈抱怨道：“你上那边就什么的，不看看几点了？”
“大奶奶家不是卖树的？来一挂小货车，我去帮忙的。”
“你能帮什么忙？不要捣乱就行了。她家那几棵山杨卖了多少钱？长不少年了。”
“不晓得，”张振安回想冲突的场面，“不晓得他两家到底为什么哦？三大爷头都磕淌血了。”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那个屋基地。”
“前两年他两家是是闹过的啊，水沟不水沟，不给挖的？不就一条线么，就这丁个地方，有什么争头的？”
“家前屋后的，不就这丁尕尕事情？你不管人家！”妈妈说着掀开锅盖，浓浓的水蒸气在昏暗狭窄的小房间弥散开来，“面絮已经和好了，小青菜炸汤。该晚你就登家吃，吃过再去，也赶上。”
张振安便坐在矮凳上，端着大海碗吃饭。妈妈在他的晚饭里加了两个鸡蛋包儿。他好久尝到吃妈妈做的面絮，津津有味，吃得大碗底朝天儿，餍足而罢。他打着嗝儿，推车出门。这时，暮色已起了。他急往学校趁赶，离大石桥不远，遇见两个小伙伴从一旁的河沟里翻上马路。两个小伙伴伸手拦住了来人，其中一个个子较矮的小伙伴嚷道：“喂，喂，下来，下来！”
张振安停车驻足，疑问道：“怎安的？”
另一个高个子小伙伴道：“你晓晓得？出大事了！”
张振安闻言，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事啊，一惊一乍的？”
高个子道：“你还不晓得吧？大强哥登街上攮人了！”
张振安吃了一惊，犹未深信，问道：“多晚事情，我怎没听说的？”
高个子道：“就下午，全庄子都晓得了。”
矮个子咂舌道：“不是什么？估计过一刻儿，派出所就要来抓人了！”
张振安道：“我不相信，天傍晚的，你两人存心不好，肯定带我玩的。”
矮个子道：“这有什么好绐你玩的？你不相信，上他家看看去啊，他家现在都是人！”说罢，两人穿过马路，匆匆跑开了。
这时，天色曛昏，村庄里炊烟袅袅，灯光点点，一片安和。张振安心中疑惑，相信自己定是遭遇了诓骗，便上车离去，骑行几步，又犹豫起来，不忍便去，见进村路口便在眼前，突然做下决定，前往一探究竟。自行车折上那条熟悉的狭窄走道，他远远看到叶家的墙院前人影晃动，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靠近院子，只见院外围拢了一圈人，院内也是吵吵闹闹，似有不少人。他支好自行车，犹犹豫豫，来到院前，伸着脑袋，向院内张望。但见院内人影纷杂，人的样貌难以看得真切。数个看热闹的妇女在砖垛前的树下絮絮乱语，恣其月旦，甚至提到“枪毙”等字眼。他紧张起来，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不知所措，欲行遁去，犹豫未决。就在这时，小院内喧闹更甚。紧接着，人影晃动起来。须臾间，叶华强被人群簇拥着，走出院门来。张振安见他的朋友垂头丧气，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眼泪涌溢而出，忙伸手抹擦。叶华强瞧见了，奋然道：“大爷哎，我没戳人！”
身旁一位村里的干部喝道：“你戳没戳，跟我们说没得用，先上大队部去！”说着，推送一把，催促前行。
叶华强趔趄数步，勉强站定，对他的朋友道：“安哥，我没戳人！”
张振安含着泪花，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朋友渐渐远去，消失在小道尽头。叶妈妈跑了出来，跌坐在院门前，嚎啕大哭。数个妇女在旁安慰。张振安见此情形，害怕被叶妈妈看到，连忙推车离开。不敢依循叶华强离去的方向，沿着原路返回，翻上石子大路，稍稍冷静。自思发生如此事情，校园里定是风雨满楼，定有第一手的消息。于是，急往学校赶来。担心沿途遇到羁押嫌疑犯人的队伍，等到穿过高速公路，一无所见，放下心来。
快到了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张振安进入教室，便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在座位上坐下，郭子威笑道：“该个干什么坏事去的，迟到了吧？”
张振安瞥了一眼黑板上方的圆形挂钟，见同桌的笑容里别有深意，佯装不觉，一边掏弄书本，一边问道：“怎还没得老师的？”
郭子威道：“出事了呢！”
张振安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素嫣转过身来，故作神秘，低声道：“你不晓得该下午街上打仗的啊？”
张振安道：“我不晓得，到底怎回事啊？”
郭子威笑道：“听说泡什么马子闹的，我们班也有一个呢！”猛地站起来，向后遥指。
张振安瞅见了空着的位置，点头道：“他我晓得。哎，就是----”见同桌已与后桌男生拉扯起来，便住嘴不说。
李素嫣道：“事情蛮严重的吧？”
许梅道：“人都送医院去了，你说呢？”
李素嫣道：“走读生就不好！听说三更半夜还跟小强子他们几个坏蛋绑一起，这下出事了！”
张振安道：“我们不就那几个走读生么？”
李素嫣道：“听说，这次打仗，我们学校好几个呢，是是的？”
许梅没作应答。张振安稍作犹豫，宣布道：“强子家，我才才去过了。”
李素嫣问道：“你没看到什么啊？”
张振安见许梅也看了过来，欲有所白，稍作沉吟，支吾道：“哎，也，也没得什么。”
许梅见郭子威与后桌闹腾得厉害，喝止道：“桌子都崴坏得了！”两个男生悻悻罢手。郭子威坐回凳子，意犹未尽，用言语挑逗对方。
李素嫣叹息道：“好好的，这些人都为什么呢，一个个的？”
许梅道：“被伤的那个人是马厂的，高我们几届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早早不念了，平时也是喜欢惹事的主。这下老实了。”
李素嫣问道：“那到底没没出什么问题啊？”
许梅道：“哪个晓得？才才他们哪个不说的，人已经拖县医院去了？”
杜明升从门外走了过来，笑道：“班长带头不遵守纪律啊？”
许梅瞪眼道：“你自己浑身绿毛呢，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杜明升指了指黑板，说道：“看看，看看还有几天？没得事，歪歪也好的。”
许梅道：“我告上你，最近街上事情比较多，你不要给我瞎惹事。”
杜明升笑道：“妹子哎，我不傻呢！你放心，动刀动枪的事，我们不干的。”
许梅道：“最好这样子。行了，你走吧！”
杜明升道：“妹子哎，做老师的机会来了，有两个问题请教你呢！”许梅便起身，跟着他往后排去了。
整个晚上，教室里没有老师出现。张振安心中总不踏实，难以定神，捱到下晚自习，与舍友们一起回到宿舍，想听听更多的关于斗殴伤人的细节。宿舍里谈论的中心话题果然是这次斗殴伤人的事件。张振安竖起耳朵，留意倾听，不愿放过任何一条讯息。一番留意分析后，他发现舍友们透露出来的内容看起来不真，似是以讹传讹，或是危言耸听，不少地方相互矛盾抵触。众论客多以己言为真，多方引证，吵得面红耳赤。郭子威本不安分，借此机会，漫天胡诌，博人乱笑。
宿舍里熄灯后，案情分析会的热潮渐渐冷却，至没有了消息。张振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袋里闪来闪去，总是一些恐怖诡异的东西，挥之不去，越是强捺，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越发活灵活现，让人心悸难受。某些癫狂的念想过于荒唐，有些看起来却是真实的、鲜活的、无比残酷的。一些本该遁避在对立世界里的东西处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一直是朦朦胧胧的。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东西非常难看，即便有味道，也定是让人厌恶的。如同一个人将冷冰冰的生锈铁棒含在嘴里吮吸，滋味定然让人作呕。这样的怪事定然不会发生的。然而，这种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就像某个天赋秉异的顽童突破禁忌，开出了一个乖于本性的、天方夜谭式的玩笑。这不得不让人感到疑惑、不安，难以接受。世道无常，不得不让人衷怀畏惧之心。他曾以为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从未想过如此不通人情的现实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焦躁不安，战栗颤抖，久久不可平静。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感到全身一阵阵的燥热，如浪潮汹涌翻滚，即便掀开被子，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振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猛地坐起身来，疑惧而望。很快，他听出来那是老师们的声音。学生们都被吵醒了，孙培健打开了房门。数道手电筒灯光照射进来。黄晟杰尚未休息，从被窝里翻身起来，将自己手电灯光对照过去。周老虎见了，大声喝道：“这是哪个，作死啊？”黄晟杰连忙将手电筒关掉。
“人都在么？”周老虎问道。
宿舍长答道：“都在。”
一道手电灯光在各个床铺依次照验后，教导主任的声音道：“这个宿舍，人都在。”
教导主任说话的时候，已有人在敲打隔壁宿舍的房门。很快，老师们的说话声与手电筒灯光一起赶出门去了。孙培健拉开了电灯，扒着房门向外看。舍友们全都伸着耳朵倾听，没人敢吱声。过了片刻，宿舍长缩回脑袋，悄声宣布道：“该晚人都在。”
老马嘀咕道：“该晚什么时候，哪有人敢作死哦。”
房潘道：“你还说呢，就你，墙头肯定没少翻过！”
老马道：“大门都不关，还要翻什么墙头？”
众人正小心翼翼地轻声说话，周老虎走进门来，厉声告诫道：“从该个开始，如果哪个熄灯后偷偷出去，什么打游戏，看录像，瞎混不学好的，你可以试试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醉生梦死，混日子的，惹是生非的？你一个个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哪几个人会颠的，能跳的，我一肚子数，不要再给我逮到了！宿舍长不要怕得罪人，给我多带些个眼！”
周老虎发泄一通后，听见汪校长在门外呼唤，便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门外悄然没了声息。孙培健出门转了一圈回来，确定老师们离开了，将房门关起来。众舍友这才敢大声出气。孙培健伸手正欲关灯，老马道：“你等等的，我请问你个事情。”
孙培健止住动作，冷声道：“老马，什么事情？有事快说。”
老马道：“我搞不懂，才才周老虎点点戳戳的，老朝我指，是什么意思啊？”
孙培健“啪”地一声拉黑了电灯，应道：“老马，你不要激动，也不要胡思乱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疑神疑鬼，没得用处，你这是就什么的？”
老马“嘿嘿”冷笑两声，怒道：“我就觉得某些人不要把自己不当人！”
众舍友见此，纷纷劝解。老马发了一通抱怨，见孙培健闷声不应，自觉没趣儿，也不再说话了。过了片刻，宿舍里又恢复了安静。在舍友们的吵架时候，张振安作壁上观，觉得老马这人性情尖刻，暗暗嘲讽，忘却了前愁，等室内再归于沉寂，烦闷再次笼上心头。听得黄晟杰蒙在被窝里，犹在唧唧咕咕地背书，那声音似蚊虫萦绕耳畔，颇添恼怒，强耐片刻，忍气不过，伸腿踹了一脚。效果立竿见影，让人厌烦的声音顿时没有了。身旁的被窝像毛虫一样扭动起来，将课本“吐”了出来。他看见了，忍不住咧嘴直笑，突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