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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校方安排毕业班的学生们照了毕业照,快班是最后一个照的,汪校长的笑容看起来如阳光般和煦,具有亲和力。此后,快班的学生们分成三个相互交流的小团体,拍了一些照片,以为留恋,有人顺利邀请到了班主任。周老虎陪同他的学生们拍了几张照片,便匆匆离去。学生们都已了解,师母因生病住院,周老虎前往看护去了。
转眼时间到了傍晚,已过了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里疏疏落落坐着不及一半的学生,整个氛围是宽松而躁动的。张振安显得很是心神不宁。他知道他的同伴们正在教舍四周或校园某处纵情地玩耍,偶尔有阵阵欢笑声从窗前掠过,他的心便如同被挠了痒儿那样难受,放佛看到了那些让人嫉妒的伙伴们玩乐时的一颦一笑或者一个个谈不上雅观的、放肆却有趣的动作。他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座位,一会儿托着腮帮假装沉思,一会儿埋着脑袋佯为小憩,心里却为一件事情苦恼不已。他早已看到前桌的女生们各自掏出漂亮的纪念薄,到处索送祝福。许梅每一次起身,他的心脏都要跟着猛跳一下,转而失了望,心情便由期待而转羞躁,更兼有愤愤不平。他瞥到她将她的纪念薄递给了一个看起来毫无交情、似乎不应受此眷顾的男生,接下来孙培健也获得了邀请,这更让他觉得妒火烧心。转念间,他觉得许梅似乎是有意为之,自己受到了羞辱,不由得面红耳赤,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埋着脑袋,暗忖自己最近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妥,招惹了对方,用圆珠笔在方格纸上漫无目的地用力涂画,纸张都被划破了。他听得许梅结束了与别人的谈话,小皮鞋踩着轻快的步子返回,故意装着忙碌于自己的“杰作”,想象着即便对方央求自己,自己也要拿出一个怎么样的傲慢却又不太失礼的态度来应对,才会即表达了不满情绪,还能显得中规中矩,颇有分寸。他感觉到对方靠近自己的身后,下意识地忙将自己糟糕的“画作”翻了过去,耳边听得“哎”了一声,装着吃惊地抬起头,看到许梅正歪着脑袋,笑吟吟地打量自己,手里拿着她漂亮的纪念薄。
“要不要,给我送些个祝福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
张振安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肯定奇怪极了,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能够洞悉他人心灵的、古灵精怪的精灵。他知道在这一瞬间她便赢了。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后又获得慰藉的孩子,涨红了脸,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簿子,满心狂喜,满腔的怨愤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梅回到自己的座位,眨了眨两只清亮的漂亮眼睛,嘴角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问道:“你怎回事呀?”
张振安垂下眉头,支吾道:“没,没得什么。”
李素嫣返回时,看到张振安手肘下的纪念薄,说道:“看着些个,不要弄成情诗了。”
许梅嗔怪道:“你一天到晚嚼什么舌头根子?我看你写的就像情诗。”
李素嫣撒娇道:“你才晓得啊?我欢喜你嘛。”
许梅笑道:“那不行,我那个也要改!”作势欲上前抢夺对方的纪念薄,瞥见后桌的男生正毫不客气地随意翻看她的纪念薄,提醒道:“不要混翻,写你自己的。别把人家的情诗都看光得了。”
张振安在这本泛散着新印刷纸张香气的纪念薄上选定了一个空白页,伏桌欲写,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表达些什么,沉吟许久,最终下笔道:“不管天涯海角,请记得这份纯真的友谊,直到永远。愿金榜题名,早日实现人生梦想。”题完名字,觉得内容太过简短,思忖是否添写数句,正左右为难,听得纪念薄的主人问道:“写好了没?”
张振安脱口道:“好了!”忙合起纪念薄,起身递过去。
李素嫣道:“是是写情诗了?快给我看看。”说着抢过纪念薄,寻到新填的文字,笑道:“不孬呢,‘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哎喂,酸死我了!”
张振安羞得满脸通红,欲出口反驳,嗫嚅半晌,一个字也没挤出来。许梅抱怨道:“死小蹄子,你可以了,不要欺负人家老实人。”
李素嫣笑道:“现在就开始护了?”
许梅脸色发红,瞪了同桌一眼,不再搭理她,问后桌道:“你的纪念册子呢?”
张振安小声嘟囔道:“我没得。”听得对方哦了一声,便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心里寡滋少味的,欲出门散心,却见李素嫣将她的纪念薄啪地一声扔到后桌上,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道:“老同桌,给我也写两句呢。好好写哦,不然我不让的!”
张振安踱出门来。夜幕已笼罩大地,只有西方的天际尚有一抹几不可见的亮色。一弯明月斜挂空中,满天繁星已起,稍稍有些暗淡,闪动着浑浊不清的微光。学生们四散在各处玩耍嬉闹,总有人从墙角处或是从身后奔跑出来。更多的学生集中在那块教舍与宿舍之间的空地上,有捣鸡的,有追逐踩影子的,其中一个最大的队伍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竟是男女搭配。他站在同在围观的数个男生的身旁,见队伍里男生了故意逗引女生们,惹得她们惊叫连连,觉得十分有趣,正乐不拢嘴,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忙看过去,原来是黄成杰。他招了招手,说道:“你跟我来一趟。”
张振安见其神神秘秘的,态度莫测,心中疑惑,担心其玩弄什么整人伎俩,跟了两步,笑道:“你要是带我玩的,就免得了。”
“什么带你玩的,有个老同学想见见你呢。”对方不耐烦地回应道。
张振安心中一凛,隐隐不安起来,不再说话,跟着对方出了生活区的大门。两人沿着校园主干道向校门走,张振安远远便看到旗杆下隐隐约约徘徊着一个人,数次想转身返回,强忍未发,渐渐靠近,等到快要看清那人的脸庞时,好像惊觉似的倏地站住了,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
那人却迎了过来,招呼道:“安哥,好久不见了!”声音里充满了欢快。
听得对方的声音,他确定来人便是叶华强,一时竟手足无措,勉强跟着同伴迈动数步,迎靠上去。叶华强敞穿着一件胸前印有英文字的夹克,月光下的他看起来样貌并无什么变化,只是似乎稍微稳重了一些,声音也似乎略有改变。
张振安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来就什么的?”
叶华强笑眯眯地打量他的老朋友,道:“也没得事,就是那么长时间没看见你们,来看看你们。”
三个人干巴巴地交流了数句,气氛总有些让人觉得奇怪。黄晟杰扬臂道:“不要说了,走,上街玩去?”
叶华强道:“真去啊,我才过来的。”
黄晟杰道:“有什么真不真的,后面都玩疯得了。你有钱就行。”
叶华强道:“钱不是问题。就是我看,安哥跟我生分了呢?”
张振安胡乱道:“没,没......”
黄晟杰拉住张振安的胳膊:“他这人你不是不晓得的,就这死色子。”
张振安半推半就,最终决定接受邀请。校门依然大敞,而小商店的房门却也开着。三人放轻脚步,绕过小商店里射出来的灯光,离开校门后,撒腿便跑,直到翻上马路,才停住脚,哈哈直乐。
三人沿着几乎没有行人与车辆的石子大路,走成一排,往集市而去。叶华强一如往常,夸夸其谈。张振安见其说话语气如旧,时光恍若昨日,隔阂渐渐消释,又想到往昔难追,时光不可覆,心中疙疙瘩瘩,难以纵情开怀。
三人很快来到集市。不少商铺依然开门营业,黑夜笼罩下的沿街房屋就像一个个成排而陈的黑色怪物,或明或暗的灯光从敞开的房门照射出来,染花了颇显空寂的昏暗街道。三人快速穿过一道道光柱,来到游戏室门前。张振安心下犹豫起来,又想到以前不甚愉快的经历,不愿进门,看到有人从不远处录像厅的房门里拱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仰身向那门口张望,似有所企。
叶华强笑问道:“安哥想看录像么?”
张振安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不想去。”
黄晟杰显得颇有兴趣:“我都没去过呢,贵贵啊?”
叶华强颇为从容地冷笑一声,又拍了拍口袋,问道:“去去啊?”
张振安退了一步,边摇头边摆手:“不去,不去!”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在村上一位新婚哥哥家的VCD上看过两三部彩色电影,每部电影都好看极了。他不免有些心动,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黄成杰搂住其脖子,笑道:“都出来了。看看去。”
张振安被推进布帘,一下子来到了一个狭窄而昏暗小房间,放佛木已成舟,便接受了自己身处不应踏足的是非之地的局面,只是还有些忐忑。空气里漂浮着奇怪憋闷的味道,他稍作屏息,很快便放弃了,好奇地四下张望。靠门贴墙是一个低矮陈旧的木质柜台,柜台上方吊着一盏瓦数不高的电灯泡,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男人,手里拿着报纸,眼神阴鸷,警惕地打量来人。其后是两面贴墙的格柜,上面列放着各类小商品,有香烟、饮料与方便面等等。正有影音播放的声响从一个由木板与毛玻璃组成的墙壁后面穿透出来,透过那毛玻璃,他看到或明或暗闪动着的彩色图像,不由得隐隐然产生了一探其竟的冲动。
叶华强已与老板攀谈起来,看起来颇为老道,温凉数句,问道:“放多长时间了?”
老板回答道:“才开始,十几分钟吧。”
“什么片子?”
“才出的,恐龙复活吃人,蛮好看的。”
叶华强掏出了一张钞票,递了过去:“三个人,稍微让写个,行行啦?”
“这是新片子,你应该晓得的。”
“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你们能看下一场,武打的,也蛮好看的。哦,你看过了。”
交锋数句,老板终于作出了妥协,像是很不情愿地接过钞票,扔进被拉开的抽屉,嘟囔道:“可能没得位置了。”
三人急不可耐地离开柜台,推开贴着右侧墙壁的隔门,进得里间来。房间大概有三四十平米,因没有开灯,显得更加昏暗。偌大的空间里非常拥挤,满满当当全是人。靠里贴墙有一台尺寸很大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正在闪跃着或明或暗、花花绿绿的影像,房间内所有的光亮皆来于此。空气较外间更加浑浊,充斥着刺鼻的烟味、汗腥味与其它不可辨别的气味。张振安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地跟随同伴们,选定了一个靠边的、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到全屏的位置,摸出了口袋中的眼镜。叶华强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条长板凳,三人站在凳上,影片便毫不费力地一览无遗了。正在播放的是一部英文片,说的全是洋文,还好屏幕下面配有中文字幕。张振安开始不习惯这样的观影方式,渐渐适应,觉出妙处来。这部影片与以往在电视上或者露天电影看过的电影的风格完全不同,画面清晰绚烂不说,那一只只或庞大或小巧或凶猛或温顺的远古生物放佛真的复活了一样,血淋淋的场面也是见所未见。放佛身临其境了一般,直如身体出窍,在那云端翻滚,随着影片的进行,他紧张得简直不敢呼吸,遇到可以预料到的危险时刻,甚至只敢眯着眼睛观看。如此恐怖而震撼的视觉体验他从未曾经历过,直到影片放完,终有数人成功逃脱死亡厄运,他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大感畅快。
他恋恋不舍,与同伴们一起离开录像厅,脑袋里尚在回味那些动人心魄的镜头。弯弯的月亮在屋脊的上头冷冷地发射着辉光,明晃晃的街道空荡凄清,形同旷野。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月光照亮了一排排紧闭的门板。他心知时间已晚,担心不虞之变,不由得着急起来,催促同伴往回赶,好像自己收到了蛊惑与欺骗,言辞间也颇有怪怨。
三人一路小跑,径往校园赶来,来到大门前,惊见校门紧锁。张振安一时不知所措,忍不住又出声抱怨。叶华强安慰道:“安哥你不要着急,肯定有翻的地方。”
黄晟杰笑问:“你没翻过?”
“哥也不住校的,要翻什么翻?听他们说有的。”
“你声音小些个,”黄晟杰伸着脑袋向铁门内望了望,向同伴们招手,“跟我来。”带头走至围墙西南角,就着月光弯身寻找,很快便笑出声来,“真的在这边!”指着围上去的同伴们观看,果然稍北侧的墙壁上赫然已凿出上下数个小孔。
叶华强笑道:“你们快班人真有才啊。不錾这个东西,就不能爬了?”说着欲在一旁发掘新的上墙通路。
黄晟杰爬上墙头,压着嗓音道:“别试了,你要要进来的?”
叶华强道:“你说呢?你车子还在里面呢。”
张振安第二个攀上墙头,见校内在望,焦躁的情绪有所缓解,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处位置的围墙下便是公共厕所,掩映在一片浓密树叶遮蔽下的幽暗里,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像是耸立着一个即丑陋又会噬人的幽灵怪物。加上所面对的正是女厕所对应的出入口,他忙催促前行。三人静悄悄地鱼贯穿行,很快抵达教舍旁那片贴放着砖块的地方。四下一片沉寂,旧教舍安静地沐浴在清清的月光之下,洋溢着一种让人感到温暖和回味无穷的味道。
“好像好长时间没来这边了。”张振安低声说道。
黄晟杰道:“那我们坐下来玩玩吧?”
没有人反对,于是三人在墙头上依次坐了下来。这个晚上的夜空不见一片云彩,显得异常的清朗,放佛是透明的一般。繁星异常清亮,或明或暗,点点闪耀,似近在咫尺,就在那树梢之上。月华如水,轻轻地将月色洒向不远处方格状的田野与稍远处祥和静穆的村庄。空气里微有凉意,并不逼人。
三人一并朝向外面,对着田野说了几句闲话,张振安半认真半玩笑地提醒道:“胖子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
黄晟杰正了正脸色,说道:“还真给你说着了。有句话,我憋在心里面,早就想说了,就是没得机会。该晚再不说,就怕以后真没得机会了。”
叶华强笑道:“胖子这口气,唬人的。说说,你喜欢哪个,哥给你去做媒。”
张振安也开起了玩笑:“我晓得了,他喜欢你。”
黄晟杰摇了摇头:“我说老实话了。那年冬天,我们差些个把学校烧得的,你们还记得吧?火应该是我点的。”
叶华强一把搂住起脖子,嚷道:“还是你捣鬼的呢?”
黄晟杰用手撑住:“别闹,别闹,掉下去!我听你们哪个说拿火烧的,我想也对,这草要割到什么时候?多晚才能家去?回去迟了,我妈问起来,肯定又要挨打。我就把我那个烟头塞到草堆里面去了,当时想点着最好,点不着就再割。”
张振安咂舌道:“看不出来,你也真行呢。”
叶华强笑道:“我看烧得不孬,要说有些个不好,什么不好呢?”故意将语调弄得抑扬顿挫的,“就是没把周老虎房子烧得了,罪过啊,罪过!”
众人都笑,黄晟杰说道:“我想过几天就要大考,我们估计就要散得了,说出来舒服些个。也不晓得能能考上,大安子上县中应该妥妥的。”
叶华强说道:“那个诗怎说的,海内存知己,对,天涯若比邻。胖子你不要跟那个小女人呢,我不欢喜想这些东西。我想跟我爸出去跑生意,学个手艺也行。你们不晓得,家里不让。我爸嫌我岁数小,非要叫我再念,混初中毕业,要给我找个外地什么背旮旯破学校,这不要命么?我肯定是要出去苦大钱的,你们都等着,等我成了百万富翁,带你们到处潇洒去。”
张振安说道:“也不是生离死别,想这么多就什么的!我们家离那么近,胖子你稍微远些个,以后就算天南地北的,每年来家再聚,也是一样的。”
叶华强说道:“安哥说得就没错。行了,行了,不说了,走家了,清冷的,”说罢率先站起来,“你们考试好好考,别给我丢脸。”
张振安建议道:“该晚不行你就跟我们睡,我们稍微挤挤。”
叶华强道:“不了,就这家去都有可能要捱揍,晚饭也没吃呢,”掏出钥匙递给张振安,“我车子就在这房子后面,你们给我搬上来。”
张振安应诺,自去教舍后推了车,与黄晟杰合力将自行车搬上墙头,递给了已跳至墙外的叶华强,目送其狂按车铃,很快远去,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翻身下墙,并肩往回赶。两人钻进生活区的大门,见原本热闹的空地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紧张了起来,瞅见教室里依然亮着灯,也不敢前去查看,径往宿舍而去,却见两个宿舍房门紧锁,心知大事不妙,硬着头皮,急急向教室赶来,撞进门来,一眼看到十来个学生高举双手,列成一排,面朝黑板,最靠门的一个女生在抽抽搭搭地哭泣,而周老虎脸色阴沉,正在巡视教室,见了两人,那神情放佛欲将两人一口吞下去,吼道:“你两个死哪去的?”
张振安吓得魂飞魄散,挨了两脚以后,反正冷静了下来,暗暗思忖,开始后悔自己今晚鲁莽的出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