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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穿透了大桑树浓密的枝叶,在浅褐色的土地上形成了点点轻微晃动的光斑,一带蚂蚁在这光影交织的世界里若无其事地急急穿行,一心一意地忙碌着属于自己的事儿。“那里会是一个怎么样呢?”张振安蹲在一旁窥看,痴痴幻想,自己也似乎幻化成了这蚂蚁军团中的一员了。他换了一个姿势,以舒缓发麻的腿脚,瞥见隔壁两兄弟从桑树旁的小竹林里笑嘻嘻地钻了出来,哥哥手里握着两枚鸡蛋,趾高气扬地嚷道:“我说有吧,快看!”弟弟紧跟着作了一个鬼脸,两兄弟穿过白得晃眼的大场,跑进自家的篱笆院门里去了。

小舅提着鱼竿鱼篓,在锅屋墙角处稍稍探望,一路小跑过来。张振安欲迎上去,小舅压着声音催道:“快,快,走!不要给他家人看见了。”两人一起来到池塘边,选定了小竹林下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各自抛洒饵料,钓起鱼来。

火辣辣的阳光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叶,在脸上摇来晃去。张振安觉得很不舒服,微调了几个位置,皆是如此,只得放弃。他勉强坚持了片刻,绿油油的水面上一无动静,直如一汪死水一般,心中渐生烦躁,欲换个新的落脚点,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忙看过去,只见一个人从小竹林里伸出半个身子,笑眯眯地向下探望,嚷道:“哎喂,忙呢!”

张振安认得此人是舅舅的朋友,总与舅舅在一起玩耍,心中暗怪这人不识时务,扰人雅兴,虽不至于发作,却转过身体,故意不搭理他。小舅拨开几根竹枝,探过脑袋,笑问:“就什么的?”

那人咧嘴直笑,指着张振安问道:“听说你家小外甥子今年也考上县中了?”

小舅道:“这还用说么?全校第三,通知书敲锣打鼓送来家的。”

那人咂舌道:“兄弟两个还都不孬呢。”又招了招手,“倒霉鱼有什么钓头的?走嘞!”

小舅问道:“你说就什么的?”不过他显然对自己问题的答案了然于心,是在明知故问。

那人催促越急,待小舅笑嘻嘻地跨过身来,说道:“他家又开始了,不捞些个去?”

“炸鸡?”见对方默许,小舅摆手道:“不去,堆二八就去。那天你晓得的,我送了几张大票子。”

那人跳下来,一把拉住小舅的胳膊:“这东西不是一天一个运气?有我呢,怕什么?”

小舅很快便放弃了抵抗,与那人翻身上坡,对外甥道:“你一刻儿把篓子还有鱼竿子拿家去,不要给他家人看见。”交代完毕,与那人快速消失在小竹林里。

张振安强忍不快,继续垂钓,过不多久,忽然发觉自己独处在一个封闭无人的、充满了某些无法预知危险的狭小空间里,那脚下一汪浑浊幽深、散发着浓重腥味的水面,那身后环绕自己的小竹林,都显得危机重重,似乎隐藏着某些正蓄势待发的恐怖怪物。他心慌意乱,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再行思量,于是一刻也不愿耽搁,急急收拾东西,沿着塘边往回急走。放佛鬼使怪差一般,手中的鱼竿几次被伸挡出来竹子挂住,他又急又怕,简直手足无措,差点哭出来。他慌里慌张,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扯断了鱼线,终于眼前一阔,脱离小竹林,看到了那颗歪横在池塘上方的大树,心情直如劫后重生。他翻上池塘的斜坡,看到邻居家两兄弟正蹲在不远处一根快要垂到地面的树枝下端详什么,走过去查看,原来只不过是一只垂挂着的、又肥又绿的毛毛虫。他猛地伸腿,一脚踢过去,一击之下,那可怜的虫子顿时失去了踪影。兄弟两人围着作恶者缠闹,欲抢夺其鱼竿。

张振安连喝带吓,折腾得全身冒汗,摆脱了纠缠,狼狈返回,故意重手重脚地进门,吵醒了正躺在堂屋墙角处一张木板床上睡午觉的舅爹,见他睁开了眼,便告状道:“小舅说陪我钓鱼的,又跟人家赌钱去了!”

舅爹转身向内,说道:“就让他浪!”

张振安以为失了策,考虑是否将舅舅输了很多钱的小道消息透露出来,舅爹已翻身起来,问道:“登哪家赌的?”

他跟在舅爹身后,前去庄上常有赌局的几户人家寻找舅舅,寻到第二家,尚未进院门,便听到一股放佛从地底下涌上来的奇怪嘈杂音,进入院门,只见堂屋的门内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数十个赌徒围在房屋中央的赌桌四周,里外围了数匝,大呼小叫,好不热闹。小舅挤靠在人群的外围,手里握着一把钞票,另一只手往那人缝里塞,嘴里絮絮道:“我二十!对,是我的。快开,快开!”完全没有留意到院门口吹胡子瞪眼的父亲。张振安自告奋勇,进门去叫舅舅。小舅稍露尴尬之色,不情不愿地离开赌场,迎出门来,摇了摇手里的钞票,说道:“正赢钱呢!”

“可,该个能发财呢。”舅爹阴沉沉地说道。

小舅转身道:“我还有钱压那那边呢,再来一把。马上就撤了。”

舅爹指着儿子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你是是要给你老子气死得了,你才遂意?我都恨死得了!你老子没得出息,没事赌一角二角的,你行呢,几百几百输。你看看,家里收的那些小麦稻子,都要给你卖光得了。你结过婚也就罢了,你看看人家,孩子多大了?你呢,你能跟人家伴?你个死小孩,好好给你说人,你还嫌好说歹的!”

告密者见舅舅涨红了脸,心觉形势不妙,偷偷溜出院子,躲到那户人家门前菜地低矮的篱笆后面窥探,过了片刻,见舅爹满脸愠怒,一个人走了过来,忙屈身跑开。

他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在小竹林旁的一条便捷小道,遇上了两个兴高采烈的小伙伴,手里各提着鱼竿渔具,远远便嚷道:“才才看见你登鱼塘边上钓鱼的呢,看,我们挖了那么多曲蟮子!”

张振安立刻放弃了就此逃回家的打算,奋臂道:“走,走,带你们去!”回去取了完好的钓具,气昂昂地带领小伙伴们穿过热浪滚滚的大场,冲向鱼塘,刚及岸边,却见承包着鱼塘的主人、隔壁家的表舅正在池塘边上挑水,大吃一惊,转身便逃。表舅怒气冲冲地追上岸来,冲着众人戟指道:“今年这鱼塘逮不到鱼,就上你一个个家里要去!”

三人跑得远远的,躲在一个隐蔽浓密的树荫下商量去从,稍作商议,决定前往庄后的野河沟里钓乌鱼。三人径直离开村庄,在高密野草丛相夹的狭窄小道上追逐前行,兴奋起来,脱下鞋子,或挂或提着,光脚而行,故意踩在滚烫的沙泥地上,用脚趾将比沙粒还细小的泥尘挑飞起来,袭向同伴。队伍远离村庄后,四下空阔起来,知了的聒噪声也显得杳远而几不可闻,很快抵达目的地,只见河水清碧幽深,几尾小鲹子在缠结的水草丛间游弋,乍然腾转,或隐或现,好不悠然自得。小伙伴们平排站在软凉的小水坝上,掬水撩洗汗津津的胳膊与脸庞,惊吓到了水下成群的苗鱼儿。三人有说有笑,忽听得北岸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与吆喝声,只见有个头带草帽、身材矮胖的大人骑着自行车驶下河坡,三人忙起身避让,一个小伙伴脚下一滑,差点陷跌进陡深的河水里,却被张振安伸手拉住了。

“那个人就是梅家小痴子。”等那大人走远,幸免于殃的小伙伴说道。

张振安道:“我晓得。看起来就有些斗鸡眼,其它好像没得什么的呢。”

那小伙伴说道:“有时候也正常,混起来就厉害了,对象孩子追着打,还偷人家鸡子吃。”

“生吃哦。”另一个小伙伴补充道。

河岸以及河坡都长满了野草,三人各选辟出一块容身的区域,串起鱼饵,甩出鱼钩,钓起鱼来。须臾之后,众人在毒辣阳光的淫威下纷纷缴械投降,皆觉口干舌燥,酷热难耐。三人再行商议,决定换个有阴凉的地方。

众人来到大沟渠的河岸上。正当雨季,大沟渠河水宽阔,稍泛浑浊,正静静地向东流淌。张振安注意到渠北的那家篱笆院里,闪动着一个红色的身影。众人选址的当口,梅娟披散着一头长发,跑出院门,身后跟着一只小狗儿。她勾引那小狗儿,在院门一侧的树荫下玩耍。她很快看到了沟渠边上探头探脑的几个男孩子,穿过约有半身高的玉米地,来到渠堤,倚靠着树干,笑吟吟地打量众人。她穿着火红色的短袖衬衫,可能是因为暴晒的关系,脸庞尤其是裸露的胳臂都泛着油亮的古铜色。

“怎不下去刮去的?”她大声问道,见已经选好位置的垂钓者几乎同时打出噤声的手势,夸张地捂了捂嘴,嘴角扬起狡黠的微笑,过了片刻,又挑言道:“这要钓到什么时候?你们多喊几个人来刮水呀?”

两个同伴皆面有怨怒色,张振安解释道:“不好刮呢,坝子都堆不起来。”

梅娟道:“我晓得,带你玩的。”

张振安红了脸,垂眉不语,一个小伙伴嚷道:“你死家去,别在这边碍事绊脚的。”

梅娟瞪眼道:“我登你家的?你跑我家门口钓鱼,我还没叫你家去呢。”

那小伙伴嘀咕道:“死小痴子!”说着提起鱼竿,沿着河岸离去,另一个小伙伴也紧跟了上去。张振安稍作犹豫,也欲收杆跟上同伴,梅娟却发话了:“你别跟他们学,砢碜人的。你就登这边钓,我不吵你。”

张振安不忍拂了女孩子的脸面,只觉进退两难,稍稍耽搁,同伴们已经带着狐疑与诧异的表情走远了,事已至此,于是不敢乱动了。

梅娟静待片刻,忍耐不住,开始挑逗跟上来的小狗。那小土狗全身肉嘟嘟的,还是一条刚出生的幼犬,汪汪吠叫个不停。张振安皱紧了眉头,勉强保持继续垂钓的姿势,梅娟瞥见了,笑问道:“你怎没得动静的?”

张振安看了对方一眼,没作理睬,稍作犹豫,忍不住发作道:“我也要走了,这样子,没得办法钓!”

梅娟将小狗抱在怀里抚摸,哄道:“好了,好了,我们不吵了哦。”

张振安问道:“你中晌怎不睡的?”

梅娟甩了甩脑袋:“你没看我才洗过头?”又道:“要不你到HB来呀?我端条凳子给你坐坐。”

张振安断然回绝道:“我不去!”

梅娟道:“你站着不累呀?你等着,我把小狗送家去。”说着转身离去了。

张振安见其离去,欲与小伙伴们汇合,微一转念,又觉骑虎难下,再说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与这个女孩子相处。事实上,每次看到她的笑容,他都会感到亲切与快乐,心中暖暖的。

他瞥见浮子微动,匆忙抬杆,另一头空空如也,鱼饵却残缺得只剩半截了。他暗下决心,定要在此钓上鱼来,刚穿好新鱼饵,许梅腰夹着一条小板凳出现在沟岸上。

她招手道:“你快过来呀。”

张振安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钓鱼呢。”

梅娟邀请数次,见对方态度坚决,满脸失望,气呼呼地自在凳子上坐下来,双手支抵双腮,怔怔地看着水面。张振安觉得过意不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正恍惚间,忽听得梅娟叫道:“动了,动了!”下意识地挑动鱼竿,只听哗啦一声,水面开出,钓起了一尾小巢鱼出来。

梅娟拍手直笑:“我也有份喽。”

张振安欲说:“你要,现在就撂给你。”稍作思忖,觉得此语有调戏不羁之嫌,闷声不语,将挣扎着的鱼儿塞进篓口,过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听他们说,你要说...说...”

梅娟变了脸色,喝道:“这些人一天到晚没得事,就欢喜瞎嚼蛆!”

张振安嗫嚅道:“我晓得,他们就瞎说的。”

梅娟犹有羞愤色:“像我们这些不念书的,家里条件也不好,不说人就什么?”

张振安不以为然,说道:“不念书,不一定就要说人啊!出去打工啊,学学裁缝啊,什么手艺的也好。我庄上有个女孩子,跟我一样大,今年中考没考上,她妈就想叫她学裁缝的。”

梅娟低眉不答,过了片刻,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张振安回答道:“我十五。你呢?”

梅娟道:“那我比你大一岁。你今年应该毕业了吧?”

张振安点了点头:“嗯呢,就要上高中了。”

梅娟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想想我那刻儿上学,先生老夸我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我妈不给我上,说家里穷,没得钱。”

张振安思考该如何搭话,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了阵阵逐渐增强的吁吁声。两人都被这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扬起脑袋倾听张望,只见蔚蓝的天上漂浮着数朵残缺的白云,在两带一望无际的浓密枝叶的遮蔽下,整个天空放佛被浓缩成了这薄薄的一小条区域。一架飞机突然从南侧的树枝头飞了进来,轮廓清晰,连那发黑的窗户都依稀可辨。张振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过飞机,激动地嚷道:“你快看,快看!”梅娟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也看到了飞机,乐得直拍手。一转眼间,飞机已消失在另一侧的树梢后。梅娟离开河岸,跑至玉米地里,继续仰望那架低空飞过的飞机,直到这个稀奇的神秘物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娟返回沟岸,难掩兴奋,笑道:“我想唱歌了,我唱歌给你听啊,怎样?”

张振安张开嘴巴,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梅娟已开口轻声哼唱起来,唱的是一首民歌。她开始尚有些羞涩,渐渐歌声转昂,竟是异常清脆悦耳,让这唯一的听众惊讶不已,很快进入佳境,不免有些痴了。

一曲尚未唱完,歌声便突然停止了,因是有人在大声呼喊。张振安后退几步,看到梅娟家的篱笆院门前,她的妈妈单手叉腰,立在当中,提醒道:“你妈喊你呢。”

梅娟撅了撅嘴,不耐烦地说道:“不睬她!”脸上的怨恨之色一闪而过,转而变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爬上沟坡,嚷道:“喊什么喊,我看人家钓鱼呢!”

梅妈妈尖声道:“你好好不睡觉,混冲什么?不妥尸挑菜去!”

梅娟回头瞥了张振安一眼,欲言又止,抄起板凳,大幅度地扭动腰肢,穿过玉米地,消失在篱笆院门之后。

张振安怅然若失,返回原处,提起鱼竿,发现鱼钩上空空荡荡的。那两个小伙伴已至数百米开外,只剩下模糊的微小黑影了。他突然觉得了无趣味,全无继续垂钓的兴致,收拾好东西,孑然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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