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中到苏州,路途甚远,就算紧赶慢赶,也要月余的时间。因着此番是去治病救人,并非游山玩水,故而张友士带着姚珊一路疾行,居然在三月初三便赶到了苏州。
虽则如此,但是一路上还是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因着天气寒冷,船家水乡的人,偶有风寒疟疾,本是寻常事。而张友士不过随手施救,便被如个活菩萨一般地膜拜,最后居然发展到每日诊断十数个病人,倒也让姚珊跟着好好实习了一番。
同时,这些事也充分让她认识到了在这个时代,医生的重要性。很多渔家都说,若不是有张神医帮助诊治,他们此番又要折损不少人丁。而在他们口中那些夺命的“恶疾”,也不过就是些感冒、风寒、痢疾这些小病。愈发让姚珊暗自感叹,手底下跟着张友士不住的忙活,最后也俨然成为“小神医”一般。
因着张友士和姚珊师徒的活跃,他们这一路的旅途走的自然分外顺利,本来难熬的旅途时间,便也过的飞快。
这一路上,姚珊不但获得了宝贵的实习经验和病例实践,到了最后,居然也亲自上手治疗了几个张友士无暇顾及的轻微病患。虽然开始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但到了最后,她也颇有了几分张友士的风采。
挥别了依依惜别的船家和坚持护送他们到苏州码头的几个渔家,姚珊跟着张友士踏上了苏州的土地。
码头上林府派来的仆役车马早已经等候多时了。为首的中年管家笑容满面地应上来,自称林祥,姚珊便知道,这便是黛玉心中所言的来接他们的祥伯了。
这祥伯也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管家,言行举止、礼仪应对自然是没得挑的,张友士被让上了一顶软轿,姚珊也被几个年轻些的媳妇婆子接着,送上了一乘小轿,他们的行李等物自有管家祥伯留下了人照管,众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往林府而去。
林如海才升任了兰台寺大夫,但因圣上属意他管辖江南这方事务,故而也未令他进京,仍在苏州处理日常事务。看那个意思,来年大约要点他做这苏州或是扬州的盐政,倒也未可知。
张友士虽然不好政治,但朝中大事,他也看得出些端倪,偶然无事,也和姚珊探讨一二,倒似完全不当她是小孩子,姚珊便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便也直接畅谈自己的想法,偶尔也有惊人之语,倒是让张友士觉得甚为有趣儿,更是不时逗着她说话。
偏偏她的很多应答都颇合张友士的胃口,两师徒便也就时常指点江山一番,这林如海及其仕途的走向,便也是某次两人一边在药园采药,一边随口聊出来的。
听得出来张友士对林如海此人还是颇为欣赏的,不过不知道为何,聊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言语之中便总是带了几分惋惜。姚珊初时还问过,但是得到的照旧是师父那神秘莫测的笑容,便就知道,这就又属于“天机不可泄露”的范畴了,故而也不再问,只是此番既然来了苏州,少不得自己就更留心观察一二了。
林府在苏州最繁华的地段,却又闹中取静,是个极优雅贵重的所在。姚珊坐在轿子中,偷偷掀起帘子看去,只觉得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妥帖精致得紧,处处显出一种书香世家的高雅做派。
进得堂中,林如海早在那里等候,同张友士厮见毕,受了姚珊的礼,又命了黛玉出来见客,接了姚珊进内堂歇息。
因此番并不是来做客的,故而张友士也没有多废话,寒暄过后说便去内堂,先为小哥儿诊治。
林如海自然是欣然从命,便立刻命人通传内堂,说好生令默哥儿准备着,张太医即刻要来诊治。
这么一吩咐下去,里面的人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了。于是女眷们该回避的回避,只留了几个仆妇小厮照看,黛玉跟着她乳母也回避到了屏风之后,只有姚珊又捧着针灸盒子出来,说是为师父打打下手。
其实,她只是不想放过这个实习的机会。
毕竟这世界男女大妨还是很厉害,她这马上八岁的人,分分钟就没有了自由行走的机会,能多同师父相处一会儿,就多相处一会儿吧。
这种跟太医国手近距离学习的机会,实在是难得,一次都不可放过。
故而,她也没有功夫同她表姨妈谢姨娘叙旧,只同她和黛玉告了罪,便直接蹭到了师父旁边,同他一道儿细看那林家小少爷林默玉的情况。
这一看,倒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据说已经三岁半的林默玉小朋友,居然还没有她大姐家那个才满三岁的苏哥儿个子大。
要知道苏哥儿已经是早产儿了,而且也是差点儿活不过满月的,虽然她同师父张友士一直帮他调养,但终究吃亏在了这先天不足上了,本就比不上同龄的小儿,没想到,这位听说是足月生下的默哥儿,竟然比苏哥儿还孱弱——就真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养人家的了。
姚珊粗粗一看,已经察觉到这孩子的病症,居然是个肝脾不和,气血两虚之症状。倒是同黛玉的有些像,只不过他的更严重些,甚至已经严重到了快要致命的程度了。
只是,若是出生时并无此症,那如何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了,这只恐怕非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她心中已经有此论断,那张友士心里更跟个明镜儿似得。然则师徒两人谁也不是多话的人,这豪门大家里,哪家没有几件腌臜事儿,只是,连这么个小孩子都护不周全,也实在让人扼腕。
诊治进行的很顺利,张友士出去堂中静坐,闭着眼睛细细念了几味药,姚珊便恭敬地写了,做成方子呈给林如海。
这位林大人想来也对医药略有研究,凝神一看便连连称赞,眉头也略微舒展开来,更显得他眉舒目朗,丰神俊逸。
要说林如海已近不惑,也比张友士小不了几岁,却偏偏生得如此一副好相貌,再配合上林家这江南书香世家的身家儿和前科探花之才,朝堂重臣之权柄,真也有不少令女子着迷疯狂之处。
姚珊心中唏嘘,面色如依然如常,直到林如海看完了方子,命人去按方抓药之后,方才恭谨地行礼退下,返回了内室。
谢姨娘正红着眼圈儿在内室等候,几个看上去也是姨娘打扮的人陪坐在周围,甚至连病中的贾敏都挣扎着爬起来坐在了一边儿,黛玉也在旁边陪坐,人人似乎都在侧耳细听外堂的动静,此刻见了姚珊进门,都纷纷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谢姨娘母子连心,自然最是焦急,竟顾不得其他人在,起身便朝着姚珊直扑过来:“三姐儿,默哥儿的病,张神医瞧的如何了?”
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过失态,便红着脸略退了半步,只是眼圈儿却愈发红了。
姚珊连忙双手扶住她,正待给贾敏行礼后再说话,那边贾敏已经挣扎着边咳边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三姑娘和谢姨娘便都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先说说默哥儿的病要紧。”
她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方才传出咳嗽声的屋角儿,世界立刻便安静了。
还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一屋子女人,倒也真够这位当家主母受的。姚珊心中不免轻叹,面上却仍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照旧朝着贾敏微微施了一礼,方才简单把张友士方才诊断的结果说了一番。
因着方才那个轻咳的小插曲儿,她说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留意了一番屋内诸人的反应。果然见到有人欢喜有人忧,倒也真是精彩异常。
收回目光的时候,正见到贾敏半睁半闭的秀目,心中不由得一凛,当下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目不斜视地将话说完,便就退在了一边。
听完她的话,贾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如此,便是辛苦张太医和三姑娘了。既然默哥儿这病已经有了眉目,也不枉张太医和三姑娘此番特意由都中赶来苏州这一回了。三姑娘舟楫劳顿,也该早些歇息了,玉儿,你去带你三姐姐回房,好生歇息歇息罢。”
黛玉依言起身,拜别了母亲,便领着姚珊退出了门去。
姚珊也行礼如仪,得体大方地告退。心中却不免唏嘘:这当家主母果然不是个省心的职位,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啊。怪道师父说“治的病,治不了命”,她现在总算有些理解此话的真意了。
走过拐角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方才的房中传来瓷器破裂的声音,因为离着太远,虽然她耳力甚好,也不能很肯定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再看身边的黛玉,果然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她便轻叹了一声,紧走了两步跟上她的步伐。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能救一个,便算一个吧。